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賢妹端坐,受我一禮。」翠雲道:「姐姐要拜我卻是為何?」翠翹道:「此拜不為別事,金郎未了恩情,盡托賢妹為我償還。我雖骨化形消,因風委露,亦含笑于地下矣。」言畢,放聲大哭,移時方醒。
翠雲慌抱之懷中,道:「姐姐之命,妹無不領,願姐姐好自珍重。」翠翹道:「金郎遼陽才去,救父救弟又不能少待須臾,事出兩難,不得不托妹氏,以償恩情債負。金生與我有盟章一道,銀串一雙,盡付賢妹。賢妹善事多情,永以為好可也。
金生之情不多得,金生之品不易逢,我與他無限期許,悉賴賢妹完之。他日夫榮妻貴,慎毋忘作媒人也倘媒婆一至,則不及再言,聊為數字,轉寄情郎:為言紅顏薄命,至今斯驗矣。回想月下之盟,可復得手?金郎體薄而耽于酒,辜少節之,以成其志。所有胡琴閨怨一闋,乃我生平得意之作,予以情近離騷,不免飄泊之苦。
他日撫我胡琴,度我怨調,淒風苦雨之中,啾啾而至者,乃爾姐也。爾夫婦其瀝酒以弔之。余昔夢劉淡仙約我題斷腸吟,又道余亦斷腸會中人,大約一生行徑,不出斷腸會外。前為金郎守身,是道其常也。
今遭大變,女子一身苦樂由人,何能自主。則索聽其在天,非不堅貞也。萬一金郎多情,妹氏顧念,或有遠訪之雅,大約錢塘江山,定有消息。妹須記者,錢江之兆,得之夢中。
前兆既符,後事大約必應。」因頓足哭道:“金郎,金郎,我翠翹負汝也,我翠翹負汝也。我不能酬爾深情,特托妹氏以報厚德。哀哀翠翹,志可憐矣。」
翠翹又哭了多時,忽然自止道:「妹子,我不哭了,娘回家,媒人必至,此乃賊情事,近處斷無人來娶我,定是他鄉外府之人。一討便要走路,那時要留隻字,方寸一亂,也不能舉筆。你可取文房四寶來。」翠雲忙尋筆硯,滴水磨墨。
翠翹染翰舒毫,一聲長嘆,兩淚交流道:「金郎,我翠翹的恩愛止於此了。向全此身,不從郎欲,只怕合卺之夕,無物為質。千不肯,萬不肯,以質情郎。早知如此,守何為乎!」乃破涕為書云:
翠翹薄命,禍起蕭牆。不能為緹縈代父鳴冤,而僅為李寄賣身,聊蘇家難。賣身必為君辱,愧矣恨矣。回思花下投梭之拒,競為翠翹薄情案矣。
郎念及此,得無慾斷翹之首,懸之市朝,為十日哭也。負此薄倖,無能自續,敬以淑妹代充下陳,君子不棄而俯成之,庶可少酬恩情於萬一矣。天涯海角,指日登程,月下之盟,已成妄想。胡琴一張,怨曲一套,道香一封,他日同我妹焚香調琴,賡歌度曲,香煙繚繞,淒風漸瀝中,有愀愀卿卿自小窗而來者,人耶,鬼耶,翹斯在焉。
仁人不叱為心,幸以杯茗瀝我怨魂,其受惠已多多矣。生死之別,聊盡于此。言短情長,不能悉布。惟祈努力加餐,幸毋以妾為念。
父母兄弟,統冀破格重青。萬萬。上千里金郎盟下,辱受妹王翠翹斂衽拜。
封面上寫千里盟兄啟,才交付與翠雲。忽聞叩門之聲,翠雲收起,翠翹去開門,王媽媽已同一咸媒婆來說親。進門問道:「是那一位姑娘?」翠翹道:「便是妾身。」咸媒婆道:「姑娘倒多,若是近京人,他們一則出不起大錢,二來怕你們是賊情事,不敢來成交。
只有一臨清客人,要討個美妾。銀子倒是肯出的,但要講明,他怕是非,過了財便要帶人起身。要替姑娘斷過,方好去說。」翠翹聽了滿眼含淚道:「既是他出得銀子,救出父親兄弟,跟他去便了。」說得這一句,淚似湘江水,涓涓不斷流,那裡再說得半個字出。咸媒婆道:「既是這等,一說便成,不須憂慮。」翠翹連連點道。
咸婆去了半晌,領了幾個人來。內中一人云巾華服,上前見禮,仔細將翠翹看了又看。咸婆持手紮腳;抹胸按臂,果然是個十分全足的女子。那人又問可曉得甚麼技能,咸媒婆道:「詩詞歌賦,件件俱精、胡琴可為天下首絶。」那人道:「我有金扇一柄,便求一揮。」遞與咸媒婆,咸媒婆遞與翠翹。翠翹道:「請題詩韻。」那人道:「以春日聞鳩為題,陽字為韻。」翠翹不待思索,援筆一絶,詩云:
東風吹暖至,百草媚春陽。
何事鳩呼雨,花神欲洗妝。
題畢,付與咸媒婆。咸媒婆接與那人,那人道:「寫作俱工,胡琴也要請教一曲。」此時翠翹只要救父,顧不得出乖露醜,就將他自己做的《紅顏怨》,撥動胡琴,彈了一曲。其音哀怨淒楚,如清秋鶴唳,幽谷猿啼,聞者不禁涕之無從,而彈者業已心灰腸斷。
那人道:「果好絶技,真未曾聞,要多少財禮?」咸媒婆道:「他要救拔父親,非五百兩不濟事。」那人道:「那要得許多,三百兩吧。」翠翹道:「以肉身賣錢,不能濟事,賣賣何用!」那人道:「一概乾淨,四百兩吧。」翠翹道:「非五百兩不可。」那人又增五十,兩下講定,問那人出筆?翠翹道:「這卻要我爹爹主張。」因對咸媒婆道:「煩你到終公差家,請我家父親兄弟回來,當面交銀。待我親見父、弟脫了患難,就去他鄉外府,我也瞑目甘心。如今你東我西,知他怎的,我卻自家送了自家身子。」咸媒婆道:「說得是,我明日同令尊、令弟、終老爹一齊約了這位同來,成事便了。」那人着跟隨的送了三錢一個相封,同媒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