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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雲翹傳
作者:清·青心才人
序
聞之天命謂性,則兒女之貞淫,一性盡之矣。何感者亦一,而應者亦萬端?又若夫其性之所能盡者,始知性其大端也。而性中之喜怒哀樂,又妙有其情也。唯妙有其情,故有所愛慕而鐘焉,有所偏僻而溺焉,有所拂逆而傷焉,有所銘佩而感焉。
雖隨觸隨生,忽深忽淺,要皆此身此心,實消受之。而成其為貞為淫也,未有不原其情,不察其隱,而妄加其名者。大都身免矣,而心辱焉,貞而淫矣;身辱矣,而心免焉,淫而貞矣;此中名教,惟可告天,只堪盡性,實有難為涂名飾行者道也。故磨不磷,涅不緇,而污泥不染之蓮,蓋持情以合性也。
翠翹一女子,始也見金夫不有躬情,可謂蕩矣。乃不貪一夕之歡,而諄諄為終身偕老計,則是蕩而能持,變不失正,其以淫為貞者乎?亦已奇矣。及遭父難,則慷慨賣身,略不顧忌,雖眷戀其人,亦不過借李代桃,絶不以情而亂性,此不為尤難乎?難者且易之,故視辱身非辱也,行孝也;茹苦非苦也,甘心也。何也?父由此身而生也,此身已為父而棄也。
此身既棄,則土也,木也,死分也;生幸也,何敢復作閨閣想?
迨後,抱書生之衾裯,作虎狼之伴侶,豈其情之所鍾焉?卉風花無主,暫借一枝逃死耳。故一聞招降,即念東南塗炭,臣主憂勞,殷殷勸降,此豈溺私恩而忘公義者哉?此豈貪富貴而甘作逆者哉?了可辨也。若明山一死,我實誤之,不忍獨生,又其內不負心,外不負人之餘烈也。略其跡,觀其心,豈非古今之賢女子哉?
至于死而復生,生而復合,此又天之憐念其孝其忠,其顛沛流離之苦,而曲遂其室家之願也。乃天曲遂之,而人轉道而不儘速,以作貞淫之別。使天但可命性,而不可命情,此又當於尋常之喜怒哀樂外求之矣。因知名教雖嚴,為一女子游移之,顛倒之,萬感萬應而後成全之,不失一綫,真千古之遺香也。
余感其情而欣慕焉,聊書此以代執鞭雲。倘世俗庸情,第見其遭逢,不察其本末,日此辱人賤行也,則予為之痛哭千古矣。
天花藏主人偶題
第一回 無情有情陌路弔淡仙 有緣無緣劈空遇金重
詞曰:
薄命似桃花,悲來泥與沙,縱美不堪惜,雖香何足誇。東零西落,知是阿誰家。想到傷情,傷情眉懶畫。只落數翻惆悵,幾度咨嗟。
呀呀,不索怨他。從來國色招人妒,一聽天公斷送咱。
—— 右調《月兒高》
這一曲《月兒高》,單道佳人命薄,紅粉時乖,生了絶代的才色,不能遇金屋之榮,反遭那摧殘之苦。試看從古及今,不世出的佳人,能有幾個得無破敗!昭君色奪三千,不免塞外之塵;貴妃寵隆一國,難逃馬嵬之死。飛燕、合德,何曾令終;西子、貂蟬,徒貽話柄。這真是造化忌盈,豐此嗇彼。
所以李易安末年抱怨,朱淑貞晚節傷心,蔡文姬悲笳哀咽,尤為可憐。大抵有了一分顏色,便受一分折磨,賦了一段才情,便增一分孽障。往事休題,即如揚州的小青,才情色性無不第一。嫁了恁般的獃丈夫,也折得勾了。
又遇著那般的惡妒婦,生生活活直逼立苦殺了,豈不可傷,豈不可痛!正惟可傷可痛,故感動了這些文人墨士,替他刻文集,編傳奇,留貽不朽,成了個一代佳人。誰人不頌美生憐,那個不聞名嘆息!若令小青不遇恁般狠毒的女平章,稍得優遊于小星之列,將愁雲怨雨化為雪月風花,亦何能留傳不朽哉!大都玉不磨不知其堅,檀不焚不知其香,非惟小青為然也。凡天下美女,負才色而生不遇時,皆小青之類也,則皆可與小青並傳不朽。我如今再說一女子,深情美色,冷韻幽香,不減小青。
而潦倒風塵,坎坷湖海,似猶過之,真足與小青媲美千秋也。
話說北京有一王員外,雙名兩松,表字子貞。為人淳篤,家計不豐。室人京氏,頗亦賢能。生子王觀,學習儒業。
長女翠翹,次女翠雲,年俱妙齡。翠翹生得綽約風流,翠雲則性甘寧淡。俱通詩賦。翠翹尤喜音律,最癖胡琴。
翠雲常諫道:「音樂非閨中事,外人聞之不雅。」翠翹道:「吾非不知,但性喜于彼,不能止也。」嘗為《薄命怨》,譜入胡琴,音韻淒清,聞者淚下。曲終有云:
懷故國兮,嘆那參商;悲淪亡兮,玉容何祥。姐妹固寵兮,一朝俱死;束昏不令兮,奉先滅亡。侯門似海兮,蕭郎陌路;失身非類兮,茂林爭光。為郎憔悴兮,及爾同死;離魂情重兮,淺唱低觴。
死負父屍兮,生代父死;寵哀紈扇兮,爾生不昌。有始無終兮,悲乎失侶;門前冷落兮,老大誰將。今古紅顏兮,莫不薄命;紅顏薄命兮,莫不斷腸。我本怨人兮,乃為怨曲;誰聞怨曲兮,誰不悲傷!
按下翠翹胡琴之妙,且說裡中有一富家秀士,姓金名重,表字千里。胸藏萬卷,學富五車。抱子建七步之才,賦潘安三都之貌。年方弱冠,夢想好逑。
聞得翠翹精擅胡琴,且通詩賦,每每思慕道:「何物老嫗生出如許尤物!即使異代他鄉,尚欲求之寤寐,何況當吾身吾裡,若不求他一晤,豈不當面錯過!」因多方以伺其出入。
一日清明,王氏合家掃墓,就藉此踏青。翠翹同弟王觀、妹翠雲各處閒行。忽行到一個流水溪邊,看見一座纍纍孤塚,因對王觀道:「兄弟,你看此墳,山黛列眉,樹煙綰髻,甚是幽雅,怎無一人來替他祭掃?」王觀道:「姐姐原來不知,此乃本京第一名妓劉淡仙之墓。他在時才名卓越,傾動一時,後死之日,其鴇母不仁,就要將他委之溝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