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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穿著得像個小大人似的:黑絲長襪,鞋子有許多環扣,藍緞短褲,同樣緞面的西裝背心上裝點着不同顏色的繡花,外面罩着一件黑天鵝絨的長燕尾服。
他正在將一本很好的有關紋章學的書的內頁,一頁頁地撕扯下來,用他的小手指將它們撕成碎片,同時不耐煩而生氣地斷斷續續地說著:「我明天要做這些事。」「我今天不要做那些事。」「我要這個和其他的東西。」「我不要這個東西。」好像故意要向那可怕的老婦的權威和禁令宣戰似的。
那可憐的孩子跟他嚇人的祖母同樣厲害。
最後,在房子的一個角落裡(從那兒,你可看到阿蘭布拉紅色的高塔,但只有飛過達羅河床的鳥才能看到你),一位修女坐在一張高背椅子上,一動也不動,眼睛出神地望着了無止境的藍天,手指則慢慢地撥數着一長串琥珀色念珠的珠子。這位修女是聖詹姆士修道會的一員;大約三十來歲,身着她們修道會的女士們習慣在庵室裡穿著的改良式服裝。
她的穿著是這樣的:哥多華綁腿皮鞋,襯衫和嗶嘰裙也是黑色的;一大塊亞麻披肩,用別針別住,從她肩膀上垂下來,罩的方式不像外行的女人,把它穿成一個三角形,而是將兩角一起放到同一邊,另兩角放到背後去。
修女腰部的上方因此沒被遮蓋住,而在左邊露出了聖徒的紅十字架。因為她既未穿白色斗篷,也未戴帽子,所以頭髮自由自在的亮在外面,並往上盤起,在後腦勺札了個安達廬淇亞農婦常綁的一種髻。
儘管她的穿著並不吸引人,但仍然看得出她是個很漂亮的女人,或者,更準確地說,她那不經意的穿著,正得以充分流露出自然的魅力來,因而更加強了我們一種美的感覺。
修女身材高挑、瘦長、充滿活力,而且身材十分勻稱,就像我們在梵蒂岡要進入雕像館之前的長廊上,會停下腳步來欣賞的那座高雅的女神雕像一樣。她的羊毛長袍,貼著身體,並沒有遮掩住,反而更顯露出那古典的、無懈可擊的標準身形來。
她的手不太光滑、潔白、修長、有些波紋,几乎是透明的,迷人地從那黑色衫裙裡伸了出來,令人聯想到龐貝城的雕像前後所找到的屬於雕像的、由希臘雕刻刀雕出的古大理石手。
要完成這位美人的畫像,再想一下那張淺棕色的臉吧,相當瘦(或者,更準確地說,被一種很深的感觸所侵蝕着),橢圓臉,像提善筆下的麥德蘭,臉色較深,几乎是一種蒼黃色,有趣的是(因為任何無生氣的徵兆都被強烈的感情流露所取代了)眼睛外有兩個青灰的圈圈,充滿了神秘的哀傷。
那雙眼睛,几乎總是往下低垂着,只偶爾抬起來望向天空,好像不敢正視這世上的事物。當她垂下眼時,那長睫毛好像就變成了永夜的垂簾的影子,落在虛妄漫無目的的生命上,當她抬起眼時,人們會以為她正飄飄然飛在明亮的雲裡,要飛入天主懷中;但如果她的眼不小心停落在俗人或俗物身上,那麼她的雙眸就會突現光熱、顫抖不已,驚惶地四處張望,好像被熱氣灼到,或者就是被淚液氾濫成災。
也請想像一張光滑而高雅的額頭,厚厚的眉,直挺堅毅而具藝術氣質的鼻子,以及一張充滿感情而略帶挑逗的小嘴巴,你因此會有一張完整的、具有吸引力的仕女畫像,她兼具野性美的魅力與基督教理想女性的神秘美。
第二
這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家庭,活在一百多年前的陽光裡?
讓我給您一個簡要的介紹。
那位老婦人是桑德斯公爵的未亡人,她有兩個孩子,一男一女。公爵在孩子還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現在讓我們再往前回溯一些。
桑德斯家族在公爵夫人的公公尚在世時,賺得大筆財富與權勢;然而,他除了一個兒子外,再也沒有其他的旁系親屬,他怕因此會絶了後,所以在遺囑中特別聲明(如西班牙王位爭奪戰爭時,菲立浦五世所頒下的新世襲財產法所示):「如果我的繼承人傳有兩個以上的小孩,他必須將財產分給最年長的兩個小孩,這樣我的名字才得以由承有我血液的兩個支系傳下去......」
於是,現在那個聲明必須印證在他孫子身上,也就是那位剛纔我們已見過的嚴厲老婦的兩個孩子的身上......然而,她卻認為一個偉大姓氏的光輝,由一個強大的支系承傳下去,比由兩個支系分別傳下去要好些,於是在不違背她自己和公公的意思下,她讓她的女兒放棄俗世的一切,開始學習做一名修女;如此,桑德斯家所有的財產就可完完全全地歸到她另一個小孩的名下,因為他比他妹妹早出世,又是個男孩,自然而然集母親的寵愛於一身。
於是,可憐的多娜伊莎貝爾,桑德斯伯爵的第二個小孩,未滿八歲時,就被送到聖詹姆士修道會的女修道院,開始過她命中注定要過的修道院生活。她是呼吸着修道院裡面的空氣長大的,從來沒有人問過她的意願。直到有一回,她們大夥兒在幻想帆布上尋找自己未來的道路時,她以從來不知自己有權選擇自己道路的一種冷冷的順服之心,選擇了要為基督披上白紗。我們甚至可以這樣說:多娜伊莎貝爾當時並不明白她立的誓所代表的意義(她還不知道這個世界有什麼,也不知道她的內心需要什麼),但是她完全瞭解(因為她也為她的家世感到驕傲)她的天職會為她的姓氏帶來榮耀,總而言之,她成為一名帶著些驕傲但卻沒有明顯的可以說得出的快樂的修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