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清嶺南詩人,余甚推宋芷灣。譚君有《讀宋芷灣詩集》云:「六千里外饒吟興,二百年來此異才。大抵勝游皆我似,獨憐生面讓君開。波濤奇詭同蘇海,雲雨荒唐軼楚台。
莫等橫流滄海盡,要須筆力萬牛回。」芷灣典四川、貴州試,歷守雲南曲靖、廣南、永昌等府,遷湖北糧道卒,故第三句雲然也。譚君于滇所經山刻水厲處,如魚網溪、瓮子洞灘、白石壓、銅灣、黃絲滾灘、鷺騖灘、大惡灘、黃石灘、寶洞灘、大王灘、文德關、飛雲洞、珠溜灣、牟珠洞,皆寫以五七字詩,如「茲灘以惡名,畏路自終古」。又「凌兢入破舟,八九陷水府。
譬登百仞梯,又值萬鈞弩。勢逾鑿空奇,力抵衝鋒苦」。又「哀鳴地為愁,側墮天盡俯。噴泉色紺藍,極望似虻蠱」。
又「客感千萬緒,客程千萬灘。乃知鬼神幻,
不許乾坤寬」。又「寶洞狹于洞,怪石橫猙猙。奇在石能語,大聲塞噌咳。
拗迫怒光上,虛無哀籟縈」。又「湘灘險而駛,粵灘險而深,贛灘石氣連深沉,昔年擊汰愁我心。巫灘峽灘亦奇絶,歲晚風寒曾弭節。今來黔灘更阻艱,水盡能飛石能活。
我疑太白龍標兩死魄,幻作急浪紛喧陘。不然鬼方古有伐,留此崢嶸絶壁胡為哉」。又「地形似逐灘低昂,人命半憑灘喜怒」。又《半坡塘》云:「誰知下嶺顛,正接上峰趾」,似本馬第伯《封禪儀記》中語。
又《海心亭小坐》云:「潭光與天影,似欲占全城。」極似大明湖楹聯「一城山色半城水」意。又《登大觀樓》云:「百戰驚余仍傑構,九州行盡此奇觀。」末聯云:「歸向虎門台上望,此江源委得全看。」又《盤龍江》云:「禹王不作李冰死,誰遣江流環柱城?」
又《衙齋》云:「客來哌鳥報,吏散落花多。」皆佳句也。又《題陳衡山梧月山館圖》云:「落葉已蕭槭,況兼庭月斜。黔陽秋萬點,一半在君家。」二十字似已足,下尚有四句,欲仿前人之節柳子厚《漁翁》七古矣。又《黔陽舟次》云:「臥疾黔陽瘴癘侵,蕭蕭猿嘯出空林。若非逐客千行淚,未必灘流爾許深。」用意結響,皆直逼唐賢。
二一、人境廬詩,驚才絶艷,人謂其濡染定盒,實則宗仰《‧發集》甚至。十九年前,與余集於滬上酒樓,極喜言謝皋羽。當時只見其和損軒一二詩而已。近始讀其全集,則固甚似皋羽也。
《雜感》云:“大塊鑿混沌,渾渾旋大圜。隷首不能算,知有幾萬年。羲軒造書契,今始歲五千。以我視後人,若居三代先。
俗儒好尊古,日日故紙研。六經字所無,不敢入詩篇。古人棄糟粕,見之口流涎。
沿習甘剽盜,妄造叢罪愆。黃土同搏人,今古何愚賢!即今忽已古,斷自何代前?
明窗敞琉璃,高爐熱香煙。左陳端溪硯,右列薛濤箋。我手寫我口,古豈能拘牽?
即今流俗語,我若登簡編。五千年後人,驚為古斑斕。”《人境廬雜詩》云: 「春風吹庭樹,樹樹若為秋。忽作通宵雨,來登近水樓。
濕雲攢岫出,疊浪拍天浮。不識新波長,沙邊有睡鷗。」「亦有終焉志,其如綠髯何?雲間猶作雨,水止亦生波。春暖先鴉起,湖寬讓鯽多。
門前新種柳,生意未婆娑。」「紫藤花壓架,開落到如今。舊雨傷黃土,殘春悵綠陰。尋香猶惘惘,埋玉故深深。
庭下閒叉手,多餘戀舊心。」《代柬寄詩五蘭谷並問諸友》云:「覆地桐陰綠,中為人境廬。剛柔分日課,兄弟各頭居。草草常留飯,忽忽亦讀書。
近來仍過我,見我袞師無?」《三十初度》云:「學劍學書無一可,摩挲兩彎漸成絲。爺娘歡喜親朋賀,三十年前墮地時。」君志在用世,有經世才,觀以上數詩,年少時無心流露已如此。甲午中日之役,君方為新嘉坡總領事,張廣雅督部由湖廣移督兩江,以籌防需人檄調回,又置之閒散,公度甚不樂。
《玄武湖歌》有云:「天風浩浩三萬里,吹我犯鬥星槎回。河山不異風景好,今者不樂何為哉?」即指此也。 二二、塞‧張滄海,號篁溪,游日本習法律學。歸,喜為詩,多激昂慷慨之詞。
獨取其《陶然亭題壁》一聯云:「幻為蝴蝶空留影,墮入泥犁亦出塵。」自註:「循陶然亭下弔香塚、鸚鵡塚。」香塚在亭西北小埠上,碑陰題云:「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終,明月缺。
鬱鬱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時盡,血亦有時滅,
一縷煙痕無斷絶。是耶非耶?化為蚨蝶。」又詩云:「飄零風雨可憐生,芳草迷離綠滿汀。
落盡夭桃又‧李,不堪重讀痙花銘。」余謂此必好事者為之,以供遊人作小詩料。憶戊申有《病中聞明日春盡》云:「一世蹉跎盡,寧須計一春?連旬欹枕病,明日別筵新。粉黛皆黃土,精華亦軟塵。
毋為兒女淚,垂老效沾巾。」
時余方悼亡,然解脫之想,與篁溪十四字頗同之也。
●卷九
一、自古詩人足跡所至,往往窮荒絶域,山川因而生色,更千百年成為勝跡,
表著不衰。嘉州以岑,秦隴以杜,夜郎以李以王
昌齡,柳永以柳,瓊儋以蘇,
然皆未至裨海、瀛海而遙也。中國與歐美諸洲交通以來,持英蕩與敦盤者不絶于道,而能以詩鳴者,惟黃公度,其關於外邦名蹟之作頗為夥頤。而南海康長素先生以逋臣流寓海外十餘年,多可傳之作。如《三月五日在瑞士呂順,游阿爾頻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