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五年三月二日。
解讀
那悲哀歌裡面最沉痛的,是《過客》和《孤獨者》。
像《孤獨者》裡面的魏連殳一樣,這過客也就是先生自己。但雖然是先生自己,也只是和搏戰的先生自己同在的哀歌的先生自己。但雖然是哀歌的先生自己,卻正是不能不和搏戰的先生自己息息相關的。
他哀歌,因為,「我是得走,回到那裡去,就沒有一處沒有名目,沒一處沒有地主,沒一處沒有驅逐和牢籠,沒一處沒有皮面的笑容,沒一處沒有眶外的眼淚」。
他哀歌,因為,「那前面的聲音叫我走」。
他哀歌,因為,「你總不願意休息麼?」「我願意休息。……但是,我不能……。」
他哀歌,因為,「可恨是我的腳早經走破了,有許多傷,流了許多血。……」
而且,他哀歌,因為,「倘若得到了誰的佈施,我就好像兀鷹看見死屍一樣,在四處徘徊,祝願她的滅亡,給我親自看見;……」到這裡,對於愛的愛,對於憎恨的憎恨,就得到不能再強的程度了。
人民的戰士,然而是孤獨的戰士,他搏戰他哀歌,他屹立在
1925年的、妖魔鬼怪的中華大地的北京城裡。
正是因為這個從搏戰,出發的哀歌,或者說從哀歌出發的搏戰,他不得不追逐「那前面的聲音」,兩足流血地向前走去。
到第二年,他不得不悲憤地指罵了「三一八」的殺人者底臉上的血污,接着不得不逃到南方去憑弔了向滿人抗戰到最後不屈的鄭成功所遺下的城址,接着不得不逃到更南方去撫哭了叛徒底屍首……
「血債必須用同物償還」,那以後,我們只能夠看到他的襲敵的槍影。
——胡風《〈過客〉小釋》
第二部死火
我夢見自己在冰山間奔馳。
這是高大的冰山,上接冰天,天上凍雲瀰漫,片片如魚鱗模樣。山麓有冰樹林,枝葉都如松杉。一切冰冷,一切青白。
但我忽然墜在冰谷中。
上下四旁無不冰冷,青白。而一切青白冰上,卻有紅影無數,糾結如珊瑚網。我俯看腳下,有火焰在。
這是死火。有炎炎的形,但毫不搖動,全體冰結,像珊瑚枝;尖端還有凝固的黑煙,疑這才從火宅中出,所以枯焦。這樣,映在冰的四壁,而且互相反映,化成無量數影,使這冰谷,成紅珊瑚色。
哈哈!
當我幼小的時候,本就愛看快艦激起的浪花,洪爐噴出的烈焰。不但愛看,還想看清。可惜他們都息息變幻,永無定形。雖然凝視又凝視,總不留下怎樣一定的跡象。
死的火焰,現在先得到了你了!
我拾起死火,正要細看,那冷氣已使我的指頭焦灼;但是,我還熬着,將他塞入衣袋中間。冰谷四面,登時完全青白。我一面思索着走出冰谷的法子。
我的身上噴出一縷黑煙,上升如鐵線蛇。冰谷四面,又登時滿有紅焰流動,如大火聚,將我包圍。我低頭一看,死火已經燃燒,燒穿了我的衣裳,流在冰地上了。
「唉,朋友!你用了你的溫熱,將我驚醒了。」他說。
我連忙和他招呼,問他名姓。
「我原先被人遺棄在冰谷中,」他答非所問地說,「遺棄我的早已滅亡,消盡了。我也被冰凍凍得要死。倘使你不給我溫熱,使我重行燒起,我不久就須滅亡。」
「你的醒來,使我歡喜。我正在想著走出冰谷的方法;我願意攜帶你去,使你永不冰結,永得燃燒。」
「唉唉!那麼,我將燒完!」
「你的燒完,使我惋惜。我便將你留下,仍在這裡罷。」
「唉唉!那麼,我將凍滅了!」
「那麼,怎麼辦呢?」
「但你自己,又怎麼辦呢?」他反而問。
「我說過了:我要出這冰谷……。」
「那我就不如燒完!」
他忽而躍起,如紅慧星,並我都出冰谷口外。有大石車突然馳來,我終於碾死在車輪底下,但我還來得及看見那車就墜入冰谷中。
「哈哈!你們是再也遇不着死火了!」我得意地笑着說,彷彿就願意這樣似的。
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三日。
解讀
魯迅不是從單一的「生命」的視角,而是從「生命」與「死亡」的雙向視角去想象火的。這几乎是獨一無二的。
在冰的大世界中,「我」是孤獨的存在;但我在運動,充滿生命的活力。這樣,在「奔馳」的「活」的「動態」與「冰凍」的「死」的「靜態」之間,就形成一種緊張,一個張力。
我的身上既「噴」出黑煙,又有「大火聚」似的紅色將我包圍:真是奇妙之至!而「火」居然能如「水」一般「流動」,這又是火中有水。
於是,又有了「我」與「死火」之間的對話,而且是討論嚴肅的生存哲學:這更是一個奇特的想象。
「死火」告訴「我」,他面臨着一個兩難選擇:留在這死亡之谷,就會「冰滅」;跳出去重新燒起,也會「燒完」。無論選擇怎樣的生存方式:無為
「冰結」不動或有為
「永得燃燒」,都不能避免最後的死亡
「滅」、「完」。這是對所謂光明、美好的「未來」的徹底否定,更意味着,在生、死對立中,死更強大:這是必須正視的根本性的生存困境,我們可以從中感受到魯迅式的絶望與悲涼。但在被動中仍可以有主動的選擇:「有為」
「永得燃燒」與「無為」
「凍結」的價值並不是等同的:燃燒的生命固然也不免于完,但這是「生後之死」,生命中曾有過燃燒的輝煌,自有一種悲壯之美;而凍滅,則是「無生之死」,連掙扎也不曾有過,就陷入了絶對的無價值、無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