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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彷彿記得曾坐小船經過山陰道,兩岸邊的烏桕,新禾,野花,鷄,狗,叢樹和枯樹,茅屋,塔,伽藍,農夫和村婦,村女,曬着的衣裳,和尚,蓑笠,天,雲,竹,……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隨着每一打槳,各各夾帶了閃爍的日光,並水裡的萍藻游魚,一同蕩漾。諸影諸物,無不解散,而且搖動,擴大,互相融和;剛一融和,卻又退縮,復近於原形。邊緣都參差如夏雲頭,鑲着日光,發出水銀色焰。凡是我所經過的河,都是如此。
現在我所見的故事也如此。水中的青天的底子,一切事物統在上面交錯,織成一篇,永是生動,永是展開,我看不見這一篇的結束。
河邊枯柳樹下的幾株瘦削的一丈紅,該是村女種的罷。大紅花和斑紅花,都在水裡面浮動,忽而碎散,拉長了,縷縷的胭脂水,然而沒有暈。茅屋,狗,塔,村女,雲,……也都浮動着。大紅花一朵朵全被拉長了,這時是潑剌奔迸的紅錦帶。
帶織入狗中,狗織入白雲中,白雲織入村女中……。在一瞬間,他們又退縮了。但斑紅花影也已碎散,伸長,就要織進塔、村女、狗、茅屋、雲裡去了。
現在我所見的故事清楚起來了,美麗,幽雅,有趣,而且分明。青天上面,有無數美的人和美的事,我一一看見,一一知道。
我就要凝視他們……。
我正要凝視他們時,驟然一驚,睜開眼,雲錦也已皺蹙,凌亂,彷彿有誰擲一塊大石下河水中,水波陡然起立,將整篇的影子撕成片片了。我無意識地趕忙捏住几乎墜地的《初學記》,眼前還剩着幾點虹霓色的碎影。
我真愛這一篇好的故事,趁碎影還在,我要追回他,完成他,留下他。我拋了書,欠身伸手去取筆,——何嘗有一絲碎影,只見昏暗的燈光,我不在小船裡了。
但我總記得見過這一篇好的故事,在昏沉的夜……。
一九二五年二月二十四日。
解讀
《好的故事》的意境,同樣建立在作者所嚮往的理想和目前的現實的對立上面。一個「昏沉的夜」裡,作者于工作之餘閉眼休息的剎那間,在朦朧中看見一幅很美麗的生活的圖畫,其中「許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錯綜起來像一天雲錦」。這一幅美麗的生活圖畫也決不是模糊的,而是十分清楚和真實的,它像記憶中的江南農村的美麗景色那樣實在,像河岸美景倒映在澄碧的河水中那樣分明。而且「一切事物統在上面交錯,織成一篇,永是生動,永是展開,我看不見這一篇的結束」。
「有無數美的人和美的事,我一一看見,一一知道」。作者希望着這樣美麗的生活,是這篇作品的主要精神。
不用說,于閉眼休息的剎那間,在朦朧中看見這樣美麗的生活圖畫,這恰好說明了他在目前的現實中看不見這樣美麗的生活,看不見「美的人和美的事」的悲衰心情。在這裡就流露着作者的疲勞的情緒和空虛的感覺。而且在後來,當他正要凝視這幅美麗的生活圖畫的時候,「驟然一驚,睜開眼,雲錦也皺蹙,凌亂,彷彿有誰擲一塊大石下河水中,水波陡然起立,將整篇的影子撕成片片了」。當他趕快想「趁碎影還在」,「要追回他,完成他,留下他」,「欠身伸手去取筆」的時候,又「何嘗有一絲碎影,只見昏暗的燈光」了。
都反映着作者的圖畫是確確實實地存在於作者的希望中的,他在作品的最後說:
「但我總記得見過這一篇好的故事,在昏沉的夜……」
——馮雪峰《論〈野草〉》
第二部過客
1時:
或一日的黃昏。
地:
或一處。
人:
老翁——約七十歲,白鬚發,黑長袍。
女孩——約十歲,紫發,烏眼珠,白地黑方格長衫。
過客——約三四十歲,狀態困頓倔強,眼光陰沉,黑鬚,亂髮,黑色短衣褲皆破碎,赤足著破鞋,脅下掛一個口袋,支着等身的竹杖。
東,是幾株雜樹和瓦礫;西,是荒涼破敗的叢葬;其間有一條似路非路的痕跡。一間小土屋向這痕跡開着一扇門;門側有一段枯樹根。
女孩正要將坐在樹根上的老翁攙起。 翁——孩子。喂,孩子!怎麼不動了呢?
孩——
向東望着,有誰走來了,看一看罷。
翁——不用看他。扶我進去罷。太陽要下去了。
孩——我,——看一看。
翁——唉,你這孩子!天天看見天,看見土,看見風,還不夠好看麼?什麼也不比這些好看。你偏是要看誰。太陽下去時候出現的東西,不會給你什麼好處的。……還是進去罷。
孩——可是,已經近來了。阿阿,是一個乞丐。
翁——乞丐?不見得罷。
過客從東面的雜樹間蹌踉走出,暫時躊躕之後,慢慢地走近老翁去。 客——老丈,你晚上好?
翁——阿,好!托福。你好?
客——老丈,我實在冒昧,我想在你那裡討一杯水喝。我走得渴極了。這地方又沒有一個池塘,一個水窪。
翁——唔,可以可以。你請坐罷。
向女孩孩子,你拿水來,杯子要洗乾淨。
女孩默默地走進土屋去。 翁——客官,你請坐。你是怎麼稱呼的。
客——稱呼?——我不知道。從我還能記得的時候起,我就只一個人,我不知道我本來叫什麼。我一路走,有時人們也隨便稱呼我,各式各樣地,我也記不清楚了,況且相同的稱呼也沒有聽到過第二回。
翁——阿阿。那麼,你是從那裡來的呢?
客——
略略遲疑,我不知道。從我還能記得的時候起,我就在這麼走。
翁——對了。那麼,我可以問你到那裡去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