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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鉉立在庭下,等候了半日,方見老卒從裡面出來,取了兩張舊椅子,相對擺下。徐鉉便搖着手阻止老卒道:「你但在正中朝南擺一張椅子就是了,不要用兩張椅子的。」正在說著,李煜已從裡面步了出來,頭戴青紗帽,身穿道袍,腰繫絲縧,面容憔悴,體態清癯。徐鉉見了,向上拜倒。
李煜忙趨步下階,親手扶起,引至堂中讓坐。徐鉉惶恐辭謝,侍立於側。李煜道:「今日哪裡用得着這般禮節,快請入坐,不必客氣。」徐鉉無奈,只得將椅子略略移偏,側身而坐。
李煜持着徐鉉的手,放聲大笑。徐鉉不知何故,望着他只是發怔,俟李煜笑罷,方欲向他問候,尚未啟口。李煜又仰天長籲道:「懊悔當初殺了潘佑李平、林仁肇等一般人。」徐鉉聽了此言,十分驚懼,只得用好言安慰了一番,辭別而去;出了李煜私第,遂即前往複旨。
太宗問道:「卿見李煜,曾說些什麼話來?」徐鉉知道太宗暗裡派遣了人,日夜監視李煜,一言一動,盡皆知曉,因此不敢隱瞞,便將見李煜的情形和所有的言語,據實奏聞。太宗聽了,面現怒容道:「卿且退,朕自有區處。」徐鉉辭駕退出,暗中替李煜捏着一把汗,深恐太宗便要降罪,不料過了多時,並無動靜,也不見太宗有加罪李煜的意思,以為這事已竟過去,可以無甚變動,便不放在心上。
時光迅速,早又到了七月七日,乞巧佳節。那李煜還不知自己的語言舉動,犯了太宗之忌,因為七夕這一天,乃是自己生誕之辰,回憶在江南的時節,群臣祝賀,賜酒賜宴,歌舞歡飲,何等熱閙;現在孤零零的夫妻二人,閒居在賜第裡面,比似囚犯,只少了腳鐐手銬,連侍服的宮女,也只剩了兩三個人;其餘心愛的嬪妃,死的死,去的去,一個也不在眼前,思想了一會,好生傷感,便又觸動愁腸,把胸中的悲感,一齊傾瀉出來,先填了一闋《憶江南》的小令道:
多少恨!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
填了這闋《憶江南》,胸中的悲憤,還未發泄盡淨,又背着手,在階前踱來踱去,再填成了一闋感舊詞,調寄《虞美人》道: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迴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還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李煜正在走來走去,口中吟哦着:「問君還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其妻周氏,忽從裡面走出,向李煜說道:「你又在這裡愁思悲吟了,可記得今日乃時七月七日,正值你的誕辰,現在雖然背時失勢,也須略略點綴,不可如此悲怨!況且屬垣有耳,你不過懷思感舊。外人聽了,便疑是缺望怨恨了。從古至今,以詩詞罹禍的,不知多少!你我處在荊天棘地之中,萬再不可以筆墨招災惹禍了。」李煜嘆道:「國亡家破,觸處生愁,除了悲歌長吟,教我怎樣消遣呢?」周氏道:「你愈說愈不對了,時勢如此,也只得得過且過,隨遇而安,以度餘生。從前的事情,勸你不必再去追念罷!我今天備了兩樣小菜,一壺薄酒,且去痛飲一杯,借澆塊壘。」說著,不由分說,將李煜一把拖了,直入房內,推向上面坐下,提壺執盞,勸他飲酒。李煜見桌上擺着幾樣餚饌,倒還精緻,便道:「承你情!因為是我的生日,備下酒餚,只得要生受你的了。」說罷,舉起杯來,一飲而盡道:「今日有酒今日醉,遑顧明朝是與非,我自來汴之後,將卿的歌喉也忘記了,今日偶然填了兩闋詞兒,卿何不按譜尋聲歌唱一會呢?」周氏道:「我已許久不歌,喉澀得很,就是勉強歌來,也未必動聽,還是暢飲幾杯,不必歌罷。」李煜哪裡肯依,親自去拿了那枝心愛的玉笛,對周氏道:「燒槽琵琶,已是失去,不可復得,待我吹笛相和罷。」周氏本來不願歌唱,因為李煜再三逼迫,推辭不得,便將那《憶江南》、《虞美人》兩詞,一字一字的依譜循聲,低鬟斂袂,輕啟朱唇,歌唱起來。李煜乘着酒興親自吹着玉笛相和,雖然一吹一唱,並無別的樂器,相和迭奏倒也宛轉抑揚,音韻淒楚,動人心肺。
李煜與周氏歌吹得很是高高興興。哪知這笛韻歌聲,徹于牆外,早為太宗派來暗地監視的人,聽得明白,飛奔至宮中,報告于太宗知道。太宗正疑李煜心懷怨望,大為不快!聞說他今天生辰,在私第飲酒作樂,親自填詞,命妻子按譜歌唱,心中更覺不悅,便道:“李煜所作詩詞,必懷缺望怨恨之意,速取來與朕觀看。」
那報告的人,早就將李煜所填的兩闋詞兒,抄了前來,聞得太宗索取觀看,便從袖中取出呈覽。太宗看了,勃然變色道:「他還心心唸唸不忘江南,若不將他除去,必為後患。」便命內侍,取了一瓶牽機藥酒,太宗親手加封,命內侍傳諭李煜道:「今日為隴西郡公生辰,聖上特賜禦酒一樽,以示恩禮。」李煜接了禦酒,俯伏謝恩!內侍即將金盃斟酒送上,看李煜飲罷,謝過聖恩,方纔回去復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