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延齡沿著神道碑廊一邊走一邊左顧右盼,但見院落整潔得連一根雜草也沒有,古柏上苔蘚斑駁,沿牆一帶載種的梅樹,一叢叢肥綠欲滴。
孫延齡踅過正殿,來到孔四貞竹圖翠繞的精舍前,正躊躇間,聽到孔四貞在後院叫道:
「梅香,把後頭窗戶上竹帘子放下來,地裡蒼蠅多,飛進來閙得人連覺也睡不成!」
隔着竹蔭瞧時,孫延齡看見孔四貞布衣荊釵地立在廊下,正向繩上晾曬乾菜。
孫延齡忙搶上幾步進來,一躬到地,陪笑道:
「公主,我……瞧你來了……這些日子事較忙,一直沒有空兒。乍一瞧,我還真不敢認你了,你比先前越發出落……」
「戴良臣!」
孔四貞只將籮中煮熟的濕淋淋的長豆角一把一把拎出來,朝繩上搭着,一邊回頭叫:
「快去把井繩上的弔勾收好,提水桶老是掉進井裡,就不知道操點心?」
「公主……」
孫延齡涎着笑臉又叫一聲,見毫無反響便忙着過來幫她搬菜籮,拎菜。
孔四貞忽然失驚地叫道:
「喲!這不是吳三桂大周家的臨江王麼?怎麼今兒得閒了?到民婦家有何貴幹呀?快停手,快停手,這可不是王爺干的事!辱沒了王爺的尊顏,屈尊了王爺的貴體,民婦可擔當不起呀!」
孫延齡知道必有這番奚落,尷尬地乾笑着說道:
「哪裡是什麼臨江王,延齡來給您請安了!」說著,便給她作了一個揖。綠蔭深處傳來「嗤」的笑聲,忙回頭瞧時,卻連人影不見。
「你不是臨江王?」
孔四貞柳眉倒豎,明眸圓睜,逼近一步問道:
「怎麼穿這衣服,早先的辮子哪去了?這倒奇了,先頭說是額駙,後頭又說是王爺,如今又不是王爺了,莫不是要做皇上了?你升得可真快呀!」
「我……我……嗐!」
孫延齡口吃了半日,終於勉強笑道:
「公主別挖苦我了,是我吃屎,打錯了主意,沒聽你的好言,如今腸子都悔青了,求公主代我想個法兒……」
孔四貞冷冷地看他一眼,也不言聲,坐在豆架下石墩上,理着頭髮,半晌才道:
「女人家,頭髮長見識短,我能有什麼法兒?再說,你如今是王爺,滿得意的嘛,怎麼又說『吃了屎』,『打錯了主意』,『悔青了腸子呢』?苦巴巴地跑來跟我說這些個,這不是來寒磣我孔四貞嗎!」
「求公主救我一命!」
孫延齡心一橫,硬着頭皮跪在孔四貞面前,拱着手道:「目下境況十分為難,前有深谷,後有餓狼,求你念我們夫妻情份,前些年的恩愛蜜意,進京在聖上跟前為我轉圜,延齡……不忘你的恩情!後半輩子一定好好侍奉公主,惟公主命是從!這輩子報不完,我下輩子做牛做馬,再來報答!」
說著,想起自己身處的困境,如狂浪孤舟,四顧茫然,舉目無親,已是淚如泉湧:
「實言相告,我如今哭都沒地方哭……尚之信十萬精兵虎視眈眈,傅宏烈,莽依圖近在咫尺,兵士們不願打……又缺糧缺腦……十停已逃去四停……」
他雙手掩面,儘量抑制自己,可淚水還是從指縫裡流了出來……
孔四貞見他這樣,想起前事,不覺灰心,啐道:
「從前怎樣勸你來?偏是不聽!叫人調唆得發瘋,要做反叛王爺!這會子好了,王爺做了,還來纏我?殺青兒那時,怎麼就不念夫妻情份了?」
說著,孔四貞便拭淚。
孫延齡聽了這話覺得有縫兒,擤了擤鼻涕,打了一躬,又作了一揖,哆哆嗦嗦着從懷裡取出一個小包兒捧給孔四貞,嚥著聲兒說道:
「回公主的話,青兒實在不是我殺的。他一連殺了我四個千總,眾人惱了,圍住他用亂刀砍傷了他……我雖走錯了道兒,天地良心,一刻也沒敢忘了公主。這便是……見證!」
孔四貞默然接過紙包,打開一看,裡頭包的是一隻金釵,是成婚三個月後,自己贈給孫延齡的,沒想到這冤家至今還好好地保存着……孔四貞的思緒不禁又回到了從前。
那一天,孔四貞和孫延齡的婚事給定下來了。
因為孫延齡進京是皇上下旨召見的,並沒什麼家眷在京,除了幾個隨從外,別無他人。於是,皇上特賜一座府第,作為駙馬府。
婚期很快定了下來。這期間時間很短。孫延齡既得隨時聽召,向皇上稟報事務,又得籌劃婚禮,整日忙得不可開交。
孔四貞的一切,並不用自己費心,完全由太皇太后和皇后給張羅去了。
雖說出身于將門,從小就習武,又當了這麼長時間女武官,但女子的嬌羞也在所難免,好幾次,她都想趁皇上召見孫延齡時去偷看一下,這未來的駙馬究竟如何,但都沒敢去。
她終日在猜想著這未來的郎君的種種可人之處,雄武的身材,英俊的臉蛋,既溫柔又體貼……
那一天,終於到了。孔四貞和孫延齡完成了婚禮。
滿人有許多規矩,行婚禮在晚上而不在白天。而孔四貞是做為太皇太后的乾女兒來出嫁的,自然也應採用滿人的禮俗。
孔四貞是和碩公主,當然規矩也就頗多,排場也就較排場。
那夜,迎親隊伍真是浩浩蕩蕩的,街上擠滿了人看熱閙。
一個漢人的女兒竟然獨蒙滿族的皇上恩賜而升為公主,以滿人的公主出嫁之禮待之,誰不感到好奇?誰不想目睹一下這朝第一例的盛況?
婚禮隊伍蜿蜒了兩里路。
孫延齡騎馬前行,後面有儀仗隊、宮燈隊、旗旗隊、華蓋隊、宮扇隊、喜字燈籠隊……
再後面是八抬大紅轎子,坐著陪嫁宮女,然後才是公主孔四貞那乘措金鑲鳳的大紅喜轎子。她貼身的奶媽崔嬤嬤,帶著七宮中有福的嬤嬤,扶着轎子緩緩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