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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過了已時,別說出門,就是歇在大樹蔭下,赤條條地歪在大門洞裡,也熱得渾身流油兒。那些過往行人,販夫挑夫,還有城裡出來避暑的閒漢,實在忍受不了炎熱,巴不得尋個垂楊柳下的蘆席棚,打了赤膊,吃瓜歇涼兒,擺龍門陣。有的躺在光石板上,頭枕草帽,辮子盤了,四腳拉叉地酣聲如雷,睡得渾身是汗。
「還是冬天好!」一個肥得像豬似的中年人,一手搖扇,一手咬着西瓜。
「老兄,你這話叫我聽著,簡直和放屁差不多!冬天冷死個人,有啥好處?」旁邊一個根根肋骨突起的黑漢子,頭髮長長的,足有兩個月沒剃,額頭上亂蓬蓬的,哧溜哧溜地啃着瓜皮,笑着答道。
「老弟,你懂個啥,真是頭髮長,見識短!冬天冷,老子可以穿厚點,實在不行生火鑽被窩!這他娘的天氣兒,躲沒處躲,藏沒處藏,恨不能把皮扒下來尋點涼快!」胖子氣哼哼地翻了瘦子一眼。
「此話差矣!像我光棍一個,一生一世也不盼冬天!”瘦子用髒兮兮的手一把抹去沾在嘴唇上的瓜瓤,伸了個懶腰,不服氣地辯道,“像這天氣多好,無論貴賤貧富都打赤膊,誰看得出你富我窮?要是冬天,下個大雪,住到四下漏風的破茅屋子裡,爛絮袍子蓋了頭蓋不住腳,你才曉得什麼叫沒處躲沒處藏呢!」
兩人為冬天和夏天究竟是哪個好,而爭論不休。旁邊一個老漢笑道:「是嘛!富人和窮人本就不是一個理兒!」
窮人有窮人的憂愁,富人有富人的難處,這世界就是令人難以琢磨。
這不,紫禁城深宮九重,也還是感到了那撲面而來的熱氣,北京的熱是一種乾熱,使人感到被烘烤的熱,既便這鳳闕龍樓連霄漢的皇宮也是難找個清爽地方。
此刻吳三桂與耿精忠的請求撤藩的奏摺送到了京城,給這炎熱的季節,又增加了幾分熱度。
紫禁城頓時忙碌起來。
尚可喜的撤藩詔書南發以後,康熙就在宮中組成了一個專門的班子辦理撤藩事宜。平南王轄一大省,有多少手續需要交接清理?還有多少官員要重新選派?藩屬北移——從廣東到遼東橫跨南北中國,這沿途供應、駐跗關防、規格禮儀,要有多少人去辦?還有遣散藩鎮的軍隊需支多少遣散費;還有提調軍隊重新佈防……哪一部分不被牽扯進去?許多事本來可以由藩王自己在臨撤前安排,但由於藩王撤去,消除了隱患,康熙就想對他們禮遇從優,並由朝廷多擔待些具體交接事務……雖說繁忙但也要交接得紮實,以便日後治理。
索額圖、熊賜履、明珠三位大臣組成了一個執行總辦室,搬到乾清門西側的侍衛房內住下,晝夜值班處理藩務。那個周培公則被任命為總辦大臣的行走
秘書。
六部官員白日抱著一疊疊文書在門前挨號回報相關事宜;夜晚再取回批閲過的文書,人來人往川流不息。堆積如山的軍報、檔案、文書、奏摺先由三位大臣概括成簡練的大要文字,再呈送康熙審閲,待硃批裁決後,分發各部執行……
這就是這位少皇帝的辦事風格,全力以赴,雷厲風行,注重效率。
當吳三桂、耿精忠的奏摺送來後,三大臣又驚又喜。驚的是撤藩竟然如此容易?喜的是畢竟朝中最大的難題有了終結。自此以後,他們的事務將更忙了!三大臣急忙把奏摺直送康熙案頭,然後在總辦值班房等待——勿庸置疑,皇上肯定很快就要找他們會商。
三大臣在班房中議論着這件總讓人摸不着實底的大事。
「吳三桂總算識大體、顧大局。”熊賜履不禁舒了長長的一口氣,臉上浮現出一絲血色,笑道:“能兵不血刃平安撤藩,這不能不說是國家之福、社稷之幸。」
索額圖撫着額前半寸多長的頭髮,顯得有些憂鬱,聽了熊賜履的話,半晌才道:「東園哪,未可樂觀得過早呀!吳三桂的摺子裡,我看是話中有話,滿腹牢騷。幾時等得他入到京城,咱們心裡才能算是一塊石頭落了地呢!」
說著便轉臉看著明珠,明珠正用手肘支着下巴沉思着,聽罷,他附和地笑了笑:「我看索公的話是對的,吳三桂這個人固然要聽其言,更重要的是觀其行。三藩王一定是經過深謀後,突然陸續請求撤藩,這裡面很難說沒有文章。我還是老脾氣,不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圖海建議調撥洛陽的兵還要按期出發——不能戰便不能言和!”索額圖不置可否地鬆動一下腳跟,說道:“打仗,不是一件輕鬆的事,一開戰你就明白打仗是怎麼回事了,我可是帶過兵的!」
正說著,康熙身穿一件石青緞面的中毛羊皮褂,套着巴魯圖背心,手拿一疊紙走了過來。內務府總管黃敬搶先幾步挑起帘子,笑着說:「諸位大人,皇上來了,請接駕。」
「免禮吧!”康熙大踏步進來,在居中的椅子上坐下,抖了抖那疊紙道:“你們怎麼看?吳三桂這個摺子可信嗎?」
聽熊賜履將三個人的意見簡略說了一遍,康熙久久沒有說話,一邊吃茶沉思,一邊來回翻閲審視着吳三桂的奏章,良久才道:「他這個摺子裡說的,確實是弦外有音,朕已經看了三遍了,要仔細應付——熊賜履,你把朕用指甲掐過的地方再講一下。」
「是。」熊賜履雙手接過奏摺,略一過目,輕聲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