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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晤?”康熙並不在乎索額圖的刻薄話,沉着臉問道:「無端撤藩——你是這樣看的?你講講,吳三桂每年從西藏私購一萬匹馬仍不敷用,又暗地到內蒙征馬,這做什麼用?他庫中兵器已能裝備七十萬人,為什麼還要日夜鑄造?朝廷官吏都派不到南方,江南不說,直隷、山東、河南、安徽有多少是部委的官,有多少是西選的官,方纔連吏部尚書都講不清楚,到處都是西選官!這些人在底下胡作非為,朝廷竟無法節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士之濱,莫非王臣』,竟是一句空話!」說至此,康熙顯得很激動,至龍案前端起一杯涼茶咕咕一飲而盡,又冷笑道,“想不到諸臣枉食朝廷俸祿,竟說出此等迂腐的論調,實實令朕寒心!」
這番話聲色俱厲,大殿中頓時鴉雀無聲。索額圖頭上滲出一層細汗。
「萬歲聖明!”明珠見索額圖狼狽,心裡暗笑,身子一挺朗聲說道:「如今鰲拜內患已除,內外巨工,無不仰望主上再振天威,一鼓作氣盡收全功,天下百姓厭憎割據,盼撤藩如大旱之望雲霓,此時不撤,更待何時?天心民心所向,臣料吳三桂不敢違抗。」 「不見得!」熊賜履冷冷說道。明珠這個話與今日開議時米翰思的話如出一轍,熊賜履很討厭這種空泛的議論,便介面大聲說道:「明珠面諛當今,此乃小人行徑!方今天下百廢待興,元氣並未恢復!自古一夫倡亂、萬民遭難、社稷遭殃的事情史不絶書,難道我們可以置君父于不顧,孤注一擲?」 「明珠的說法不無道理,不能說是面諛。」遏必隆擠了擠眼,乾咳一聲道,「撤藩確是民心所向,這個藩不撤掉,民不得安,國不能治呀!」 「臣以為熊賜履的話對,還是要以德服人。」忽然有人大聲說道,明珠瞧時,卻是大理寺卿魏像樞在說話,「吳三桂前明時不過是一個總鎮的前程,至危關頭才封了個伯爵,我朝待他恩深似海,豈能不思報效?」明珠正想反駁,旁邊的魏東亭發話道:「魏像樞未免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你能保吳三桂不反?」 「要撤也須有個萬全之策!」熊賜履漲紅着臉頂了上來,「易經有雲,君不密失其國,臣不密失其身!萬一事有不虞,置宗廟社稷于何地?目下糧食僅能支用兩年,存銀也不足……」 「熊大人!」米翰思不等熊賜履說完,搶上去截住了,“我戶部有錢有糧,可以支用五年!況且主上又不是說今日就撤藩,而是要即刻着手準備撤藩,倘再有二年時光,我還可再積一年軍餉!」
此話既出,殿中諸臣不禁竊竊私語。康熙也不禁愕然,轉臉問米翰思:「去年地震修殿,你不是說沒有錢嘛!」
「回萬歲的話!”米翰思起身一躬又坐下,大聲說到,「萬歲此時說修殿,臣還是沒錢!」索額圖也起身說道:“請萬歲治米翰思欺君之罪!」
朱國治等幾人是外宮進京述職的,還是頭一回參加這樣的禦前會議,見大臣們爭得面紅耳赤,言語尖刻,驚得背上一陣陣出汗。對米翰思如此強硬,大家正耽心康熙大發雷庭,不料康熙突然縱聲大笑:「國家有此良臣,朕有何憂?張萬強,讓內務府記檔,米翰思賞穿黃馬褂,賜雙眼花翎!」
黃馬褂倒也罷了,雙眼花翎在清初卻是極為難得的殊榮。烏裡雅蘇台將軍因功晉封侯爵,情願爵位不要,請賜雙眼孔雀花翎,順治交部議處,到底沒有給這個面子。如今米翰思無尺寸之功,僅積了數年軍餉倒受到如此青睞,下臣們不禁發出一陣欽羡的讚歎。
米翰思激動得滿面潮紅,伏在地上重重叩頭道:「萬歲恩典,臣受之有愧,二年之內若不能再籌一年軍餉,情願納還皇上賞賜!」
「方纔熊賜履講的『事有不虞』,朕也明白。你熊賜履沒讀過《孟子》?社稷為重,君為輕!朕決策撤藩乃為天下社稷,生死置之度外。惟天下大權,一人操之,不能旁落。藩是要撤的,朕意已決。”
康熙侃侃而言,莊重地坐回龍椅,按照自己擬定的「撤藩方略」的思路說道,“諸大臣自今想事辦事都依着這個宗旨。當初西漢七國之亂前也有過類似今日的爭議。你等為君國社稷之大事互有歧見,無論對與不對,朕概不降罪。索額圖、熊賜履所言亦有可取之處:撤藩前,必須做好周密準備,不可魯莽行事。
國家無平叛之力,就不能輕易下詔撤藩。就按今日議定的,各部司衙門退朝後各擬本司應辦公務的條陳奏來,你們跪安吧!」
朝臣們被年僅二十餘歲的康熙的胸懷、氣度所感動,無不認為跟此明君,天下有何難事不可為?爭論的事倒似乎被淡忘了。
殿中人退盡了,顯得空落落的,斜照的日影從洞開的門中一直照進殿內,康熙忽然覺得有些寂寞,猛地想起自中午在皇后那裡用了點心,到現在尚未進膳。他不覺暗自好笑,在落日的餘輝裡舒適地伸了個懶腰,活動了一下腿腳,轉身對侍立在禦座前的穆子煦笑道:「你們從午時立到這會兒,也累了,都下來鬆動鬆動——你去禦膳房通知一聲,說朕今日賞乾清宮侍衛共進晚餐,要禦膳房總管親自下廚指揮,拿出手段來,不要叫那些黑心廚子拿溫火膳來對付,辦完了事你就回來!」
穆子煦興奮地答應一聲去了。康熙半躺在禦榻上閉目養神,幾個新進侍衛在丹墀下大金缸旁活動着手腳,隨便扯談,只有魏東亭不入群,釘子一般站在殿旁守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