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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那些地方,他們才開始了游,在走向那些地方去的路上,他們以為是走路,還沒有遊山呢。黃山天都峰,華山蒼龍脊,都是險峻的山路,走那些路的人,全都戰戰兢兢,惟恐「一失足成千古恨」,當此之時,誰也沒有遊山的心情,甚至沒有走路的心情。韓愈登上華山絶頂,驚悸痛哭,無法下山。你想他當時的心情,離遊山的趣味多遠!所以我還要補充說,遊山者千萬不要自以為是登山隊員。
我在福建的時候,就經常在平凡的山裡隨意閒走,認識各種樹木,聽聽各種鳥鳴,找幾個不知名的昆蟲玩玩,鷓鴣和「山梁之雉」經常在我前面飛起,有時也碰到蛇,就用手杖或石塊把它趕走。如果走到一座土地堂或山神廟裡,就在供桌上拿起一副杯,卜個流年。一路走去,經常會碰到砍柴的、伐木的、掘毛筍的、採茶或採藥的山農。本來可以和他們談談,無奈言語不通,只好彼此點頭微笑,這就互相表達了感情。
在長汀集市上經常看見一些侏儒。當地人說,在離城二十多里的山塢裡有一個村落,是侏儒族聚居的地方,他們是古代閩越人的遺種。由於好奇,我曾按照人們指點的方向,在山徑中迤邐行去。雖然沒有尋到侏儒村,卻使我這一次遊山充滿了浪漫主義的情調。
我彷彿是在作一次人類學研究調查的旅行,沿路所見一切,至少都是秦漢以前的古物。
我以為這是真正的遊山,但是說給別人聽,人家都笑我獃氣、迂氣、眼界小。我也不作辯論,因為我無法使他們體會到我所感受到的樂趣。現在,回到上海已三十多年,大約我的眼界愈來愈小,我只能到復興公園、桂林公園去遊山了。在那裡,看到外省來的遊客,我常常想勸說他們回家鄉去以後,在任何一個山裡走走,比比看,是上海好,還是家鄉好。
不過,我估計到,他們一定說是上海的公園好,家鄉的那些空山曠野,哪裡是遊玩的地方?因此,我終於沒有開口。
現在,我要說到玩水。游西湖、太湖、玄武湖,是一種玩法;看雁蕩大龍湫、黃果樹瀑布、五泄,又是一種玩法;過巴東三峽,泛富春江,乘皇后輪橫渡太平洋,又是一種玩法。但是,這一切,我說都是看水,而不是玩水。水依然是客觀存在,沒有侵入我的主觀境界。
水是水,我是我,雙方的生命和感情,沒有聯繫上。
福建有的是溪水,波瀾壯闊。比較平衍的稱為江;清淺的澗泉,合流于平陽的叫作溪;礁石森立,水勢被激蕩得奔雷滾鼓,萬壑爭流的謂之灘。福建的水,以溪為主;溪之勝,以灘為主。我初到福建,乘小輪船從福州到南平。
第一段航程,在閩江中溯流而西,平平穩穩,不動人心。船停在水口,宿了一夜,次日晨起,航行不久,就進入溪灘領域。奔騰急注的白浪洪波,從亂石堆中沖刷過來,我們的船迂迴曲折地迎着急流向前推進。既避過大漩渦,又閃過礁石。
我站在船頭,就像戰爭之神馬爾斯站在他的戰車上,指揮十萬大軍對更強大的敵人予以迎頭痛擊。經過七十二個險灘,宛如經過七十二次戰役。船到南平城下,我走上碼頭的台階,很像勝利者高舉血跡斑斕的長劍在進行入城式。讀者也許會譏笑我:「這是船的勝利,你不過是一個乘客,有何戰績?怎麼可以篡奪船的勝利果實?」我說:「船是機器,它在各式各樣的水中行進,都是沒有思想感情的,指揮它和險灘戰斗的是人。
當然,主要是掌舵的人。我雖然不掌舵,但我的思想感情是和舵工完全一致的。」這就是我到福建以後第一次玩水,覺得極其壯美。
兩年以後,我有機會從長汀乘船到上杭,又從上杭到峰市。几乎經歷了汀江的全程。這一次乘的不是輪船,而是一種輕小的薄板船。它只能載客四五人,外加少量商貨,篙師站在船頭,船尾有艄公把舵。
在第一程平衍的江流中,這條船漂漂泛泛,逐流而下,安閒得很。篙師和艄公都坐著吸煙喝茶,大有「春水船如天上坐」的情趣。但是,漸漸地,顯然地勢低了,水流急速了,遠遠地望見中流屹立着一塊兩塊大石礁。篙師站起身來,用他那支長竹篙向左邊石頭上一拄,又掉過來向右邊一塊石腳上一撐,船就正確地從兩個大石礁中間溜過。
從此一路都是險灘,水面上的礁石如星羅棋布,還有水下的暗礁,也清晰可見。篙師揮舞着他的竹篙,艄公忽左忽右地轉舵。江水分為幾股從石門中奪流而出,船也從亂石縫中像飛箭一般射過。從上杭到峰市一段汀江,我簡直不能想像它可以通航,但我實在坐過一葉小舟在這許多險絶人寰的亂灘中平安浮過。
回想南平之行,竟是「灞上軍如兒戲」了。
在福建各條水路上運貨載客的這種小木船,有一句成語形容它們:「紙船鐵艄公」。船是輕薄如紙,而艄公則堅強如鐵。這種船隻要碰上一塊礁石,立刻就粉身碎骨,然而很少有出事的,這就全靠高明的艄公。艄公熟悉水道和水勢,他精確地轉動着舵,船頭上的篙師配合得非常巧妙。
舵向左一轉,船就避開了左邊的礁石,向右駛去。看看要碰上右邊的礁石了,篙師就衝著那塊石頭一拄,船頭立即閃開,同時艄公又轉舵向右,這條紙船就剛好從左右兩塊礁石中間擦過。只要偏差一寸二寸的距離,船就會砸碎。福建的篙師艄公,是了不起的人物。
他們的絶技,今後怕會失傳了,因為客、貨已改從公路汽車或火車運輸,險灘有許多已被炸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