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衚衕在衰敗,沒落。除了少數「宅門」還在那裡挺着,大部分居民的房屋都已經很殘破,有的地基基礎甚至已經下沉,只有多半截還露在地面上。有些四合院門外還保存已失原形的拴馬樁、上馬石,記錄著失去的榮華。有打不上水來的井眼、磨圓了稜角的石頭棋盤,供人憑弔。
西風殘照,衰草離披,滿目荒涼,毫無生氣。
看看這些衚衕的照片,不禁使人產生懷舊情緒,甚至有些傷感。但是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在商品經濟大潮的席捲之下,衚衕和衚衕文化總有一天會消失的。也許像西安的蝦蟆陵,南京的烏衣巷,還會保留一兩個名目,使人悵望低徊。
再見吧,衚衕。
1993年
3月
15日
選自《草花集》,
1993年,成都出版社 ·
592· 廣和樓黃宗江
黃宗江
1921~,北京人,劇作家。著有《舞台集》、《單槍匹馬集》、《賣藝人家》等作品。
風塵小住,客居在這小縣城。夜晚,茶樓上溢出胡琴,鼓板,西皮二簧的聲音。不由得走上樓去,尋了一個角落坐下。
油燈昏暗。十幾歲的姑娘電燙了發,脂粉也掩不住臉上的菜色,不過遠遠看,有的也稱得上清秀。她們已經學會了不死板板地正着臉對聽眾干唱,有的側着身子,有的靠着牆,牆上映着自己的影子。唱到過門就背過身去,用手帕擦汗。
場面上幾個漢子都穿著黑拷綢短衫,有的油頭粉面,有的面露凶筋。
一個彎着腰,堆着滿面笑的人輕輕走過來,輕輕地說:「先生,你點個戲吧!」搖頭的多。走到幾位穿西裝襯衣,夏威夷衫先生們的面前,才有了主顧。於是在牆上掛了「客點張美艷,五打。」面目清秀的姑娘又走上去,繼續唱。
姑娘又背過身去擦汗了。嘴裡滿是尖字,倒的一塌糊塗,不過板槽尚穩。自己好戲聽的多,眼界過高,離開北平以後,很少真的聽戲,常只是催眠自己沉入一種氣氛,將自己帶回生長的地方。在這茶樓上,今夜,我憶想故鄉那座古茶樓,別來可無恙?
那座古茶樓就是有名的查家樓,或做查樓,就是那至今遺忘了自己的年紀挺立在北平前門外肉市,過着風燭殘年的廣和樓。
戲園所以稱做茶園茶樓者,因為清朝國喪不准演戲,伶工無以為生,就在茶樓清唱。以後戲園附售客茶,也被稱做茶園或茶樓了。
廣和樓據說是明朝京師巨族查氏所建。至康熙間聲名大振,康熙曾親蒞觀劇,頒賜台聯曰:「日月燈江海油風雪鼓板天地間一番戲場」,「堯舜旦文武末莽操醜淨古今來許多角色」。傳頌一時。
乾隆庚子年焚燬,後查氏重建。日人有一八○五年重印《查樓舊景》,今之「廣和樓」,雖不就是「查樓舊景」,然而與圖印證起來,典型尚存。圖之極右有松樹一棵,正與今日進門過道處幾棵松樹的部位相同,甚為有趣。舞台裸設于露天,昔日並有豪客乘馬觀劇之說。
劇場類似神廟建築,台做正方形,台上天花板正中有一個八卦。我們劇團現在跑到這個小埠來演戲,住的地方和演戲的場所,都有兩座小廟台,形狀上有許多類似。連樓上兩旁男女分座的條凳,也都遺留有近古之風。
劇場是劇人的廟宇。古廟宇的故事是令人嚮往的。可惜我知道的有限,手邊又缺書籍可考,一些記憶也模糊了。探索半日連現在廣和樓的柱聯都想不起來,只依稀記得下聯大概是什麼「學君臣學父子學夫婦學朋友管教你拍案驚奇」。
在這舊京最古老的戲院裡,我只是一位小客人,並且是一位稀客。我記事的時候,它已經不是最高等的戲院。我只記得我去過,記得一些條凳,記得只有柱子沒有屋頂,天上的風雲常會影響了台上的風雲。
一度我的家離開了北平,再回來的時候,我已經到了能夠獨自追尋浪漫的年紀。這裡是我最留連的一個所在,因為這裡有人,有戲。
早晨十來點鐘,走進園子,過道牆上成年貼著紅紙金字的海報,沒有戲名,只是些科班學生的名字,下面是「準演吉祥新戲」。第二道門口陳設着當天大軸戲的砌末
道具,這是老規矩,從前戲院子唱戲不貼海報,就在門口擺幾件砌末,在行的一看就知道今天唱什麼戲。如唱《群英會》,就設上大帳,擺上刀槍劍戟;如唱《馬思遠》,就擺個木驢……
我以為這是很吸引人的宣傳方法,話劇場無妨採用。如演《北京人》,門外置一架原人骨;演《牛郎織女》,置一牛型,一飄帶……豈不相當有趣。
還要走過一個小院,才到了演劇所在。戲院子裡還是空空的,囑咐看座的給留個座兒,看座的說:
「您交給我啦。今兒個世來的《思凡》『頭抹兒貼』!」
下完小館蹓躂蹓躂就可以去看戲了;入座後掏出自己帶來的茶葉,看座的給你沏上,把包茶葉的紙套在壺嘴上
這是點講究。台上多半唱着武戲,都是科裡最年幼的孩子,一個個二尺多高,穿蟒扎靠,吹鬍瞪眼,像熬有介事。有幾齣戲總唱,何處可以鼓掌,觀眾都很熟知。我很喜歡一齣戲,竟忘了它的名字,只記得一個紅花臉老道與人言語不合,向空一拜,高呼了一聲:「師父,弟子要開殺戒了!」出家人可以開殺戒,還要高呼師父,妙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