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呀,你是隨中國文化以俱來的恆古的證人,你不也是以為奇怪嗎?
銀杏,中國人是忘記了你呀,大家雖然都在吃你的白果,都喜歡吃你的白果,但的確是忘記了你呀。
世間上也僅有不辯菽麥的人,但把你忘記得這樣普遍,這樣久遠的例子,從來也不曾有過。
真的啦,陪都不是首善之區嗎?但我就很少看見你的影子,為什麼遍街都是洋槐,滿園都是幽加里樹呢?
我是怎樣的思念你呀,銀杏!我可希望你不要把中國忘記吧。
這事情是有點危險的,我怕你一不高興,會從中國的地面上隱遁下去。
在中國的領空中會永遠聽不着你讚美生命的歡歌。
銀杏,我真希望呀,希望中國人單為能更多吃你的白果,總有能更加愛慕你的一天。
一九四二年五月二十三日 ·
511· 石榴郭沫若
郭沫若
1892~1978,四川樂山人,作家、學者、翻譯家。著有詩集《女神》,歷史劇《屈原》、譯作《浮士德》
歌德,學術論著《甲骨文研究》等。
五月過了,太陽增加了它的威力,樹木都把各自的傘蓋伸張了起來,不想再爭妍鬥艷的時候,有少數的樹木卻在這時開起了花來。石榴樹便是這少數樹木中的最可愛的一種。
石榴有梅樹的枝幹,有楊柳的葉片,奇崛而不枯瘠,清新而不柔媚,這風度實兼備了梅柳之長,而捨去了梅柳之短。
最可愛的是它的花,那對於炎陽的直射毫不避易的深紅色的花。單瓣的已夠陸離,雙瓣的更為華貴,那可不是夏季的心臟嗎?
單那小茄形的骨朵已經就是一種奇蹟了。你看,它逐漸翻紅,逐漸從頂端整裂為四瓣,任你用怎樣犀利的劈刀也都劈不出那樣的勻稱,可是誰用紅瑪瑙琢成了那樣多的花瓶兒,而且還精巧地插上了花?
單瓣的花雖沒有雙瓣的豪華,但它卻更有一段妙幻的演藝,紅瑪瑙的花瓶兒由希臘式的安普剌變為中國式的金罍,殷、周時代古味盎然的一種青銅器。博古家所命名的各種銹彩,它都是具備着的。
你以為它真是盛酒的金盅嗎?它會笑你呢。秋天來了,它對於自己的戲法好像忍俊不禁地破口大笑起來,露出一口皓齒,那樣透明光嫩的皓齒,你在別的地方還看見過嗎?
我本來就喜歡夏天。夏天是整個宇宙向上的一個階段,在這時使人的身心解脫盡重重的束縛。因而我更喜歡這夏天的心臟。
有朋友從昆明回來,說昆明石榴特別大,子粒特別豐腴,有酸甜兩種,酸者味更美。
禁不住唾津的潛溢了。
1942年
10月
31日 ·
512· 崑曲葉聖陶
葉聖陶
1894~1988,江蘇蘇州人,作家、教育家。著有小說集《隔膜》,長篇小說《倪煥之》,童話集《稻草人》,散文集《劍鞘》、《未厭居習作》等。
崑曲本是吳方言區域裡的產物,現今還有人在那裡傳習。蘇州地方,曲社有好幾個。退休的官僚,現任的善堂董事,從課業練習簿的堆裡溜出來的學校教員,專等冬季裡開棧收租的中年田主少年田主,還有諸如此類的一些人,都是那幾個曲社裡的社員。北平並不屬於吳方言區域,可是聽說也有曲社,又有私家聘請了教師學習的,在太太們,能唱幾句崑曲算是一種時髦。
除了這些「愛美的」唱曲家偶爾登台串演以外,職業的演唱家只有一個班子,這是唯一的班子了,就是上海「大千世界」的「仙霓社」。逢到星期日,沒有什麼事來逼迫,我也偶爾跑去看他們演唱,消磨一個下午。
演唱崑曲是廳堂裡的事。地上鋪一方紅地毯,就算是劇中的境界;唱的時候,笛子是主要的樂器,聲音當然不會怎麼響,但是在一個廳堂裡,也就各處聽得見了。搬上舊式的戲台去,即使在一個並不寬廣的戲院子裡,就不及平劇那樣容易叫全體觀眾聽清。如果搬上新式的舞台去,那簡直沒法聽,大概坐在第五六排的人就只看見演員拂袖按鬢了。
我不曾做過考據功夫,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有演唱崑曲的戲院子。從一些零星的記載看來,似乎明朗時候只有紳富家裡養着私家的戲班子。桃花裡有陳定生一班文人向阮大鋮借戲班子,要到鷄鳴埭上去吃酒,看他的《燕子箋》,也可以見得當時的戲不過是幾十個人看看罷了。我十幾歲的時候,蘇州城外有演唱平劇的戲院子兩三家,演唱崑曲的戲院子是不常有的,偶爾開設起來,開鑼不久,往往因為生意清淡就停閉了。
崑曲徹頭徹尾是士大夫階級的娛樂品,宴飲的當兒,叫養着的戲班子出來演幾出,自然是滿寫意的。而那些戲本子雖然也有幽期密約,盜劫篡奪,但是總要歸結到教忠教孝,勸貞勸節,神佛有靈,人力微薄,這就除了供給娛樂以外,對於士大夫階級也盡了相當的使命。就文詞而言,據內行家說,多用詞藻故實是不算希奇的,要像元曲那樣亦文亦話才是本色。但是,即使像了元曲,又何嘗能夠句句像口語一樣聽進耳朵就明白?再說,崑曲的調子有非常迂緩的,一個字延長到十幾拍,那就無論如何講究辨音,講究發聲跟收聲,聽的人總之難以聽清楚那是什麼字了。
所以,聽崑曲先得記熟曲文;自然,能夠通曉曲文裡的故實跟詞藻那就尤其有味。這又豈是士大夫階級以外的人所能辦到的?當初編撰戲本子的人原來不曾為大眾設想,他們只就自己的天地裡選一些材料,編成悲歡離合的故事,藉此娛樂自己,教訓同輩,或者發發牢騷。誰如果說崑曲太不顧到大眾,誰就是認錯了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