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口禾一日對張叔叔憂窮,張管師作色道:「你不省得銅錢銀子來路艱難,只道如泥土一般,要就有的。不要說是此刻沒有銀子在手頭,就有萬萬資財,入你手也易得盡的。做了個男子漢,只要自掙自立,憂窮來有什麼用。」
方口禾也便不敢再說。那時方正華這些朋友,和方口禾的小朋友,都已散盡,只有張管師還在他家。一日也辭別了要回去。柳氏和方口禾留他不住。
方口禾泣下道:「既是張叔叔定要回去,到了家中,略耽擱幾日,可就回到這裡來敘敘。」
張管師應承了,騎上一匹驢子,飄然自去。張管師去後,方口禾和母親在家,一日窮一日,衣珠首飾典當完了,又把那粗重傢伙,拿出去賣來吃。不消幾時,又都吃完。幾個底下人,見主人這般窘急,早已雀兒般飛散。
母子兩個無可生髮,思量再把現在住的房子出賣,卻又沒人家要。日日望張叔叔來替他們經理一番。不道張管師竟學了唐詩上一句道:
黃鶴一去不復返。
列位,從來掙家事的人,與那用家事的相反。譬如一暑一寒,熱便熱到赤身裸體了,打扇也還嫌熱;冷便冷到穿了重裘向火,也尚道冷。天時就是這般不齊,怪不得人的作為也迥然不同。論起會掙家業人來,就是方正華死後,也是大富之家,那裡一窮就窮得別個窮人般乾淨。倘及時整頓一番,也自將就支援得住。
怎奈他母子用慣的,打算是打算不慣的。便如石錘下水,一直沉到底了。
卻說方正華在日,曾與兒子定下頭親事,是河南懷慶府一個財主王元尚的女兒,喚做睦姑。後來那邊聞方家窮了,王元尚和妻金氏,十分懊悔。方正華死了,送訃聞去,也不來吊。柳氏和兒子,還只道是他家因路程遙遠的緣故。
看看服也除了,卻終不見來。當下母子兩個,窮得衣食不周,柳氏只得和兒子商量,叫他到懷慶府去,只做定大婚之期,就敘述些現在情形,希冀那邊照拂。
方口禾領了母命,帶些乾糧在身邊,牲口也雇不起,只是步行前去。不一日到了懷慶,問至王家,便央管門的人去通報。
從來富貴人家,門上第一刁惡,他聽方口禾通的姓名住居,也明知是主人的女婿,因見他身上衣衫,舊得晦氣,腳上一雙鞋子,從保定直步至懷慶,底都走薄了,幾個腳指頭,即日要奪圍而出。且受風霜辛苦,弄得猴頭鳥頸,十分丟不上眼,有些不屑替他通報。卻還因不曉得家主意思,不好怠慢,即便進去稟知王元尚。
王元尚忽然聽得說女婿到來,心中駭異,呆了一呆,便問:「有多少人跟來?」管門的說是:「獨自一個。」
王元尚便問:「怎麼打扮?」管門的把那襤褸光景,述與主人聽了。
只見王元尚眉頭都皺,分付管門的:「你出去問他,為什麼事故到來。」
那班奴才,最會窺探主人意思打發的。走出來,也沒什麼稱呼,說道:「員外問你,爲著什麼到來?」
方口禾倒還好聲好口的道:「管家,你領我去見了員外,當了面就好說了。」
管門的板著臉道:「員外分付,先來問你,你卻如何倒這般講。」口裡說,手裡自去桌上茶壺內,斟出杯茶來。
方口禾只道是請他,正要伸手去接,卻見他取來自吃。方口禾這般怠慢,好生不樂。欲待說是來訂婚期,自覺有些不像樣;欲待不說,卻又沒得見丈人。徘徊了一會,沒奈何,只得告道:「管家,我的來意,原不是在這裡說的。但員外既先來問,我煩你代我入去稟白,此番只是來定吉期。」
管門的也不答應,竟自走了進去,傳這話與主人聽。
王元尚那時在裡面,和金氏閑話。睦姑也坐在旁邊。夫妻兩個聽了,都不開口。停了半晌,王元尚看著金氏對管門的道:「你再去對他說,叫他備了一千銀子來,做準日禮,才好定得吉期。若是沒有時,不必來認這門親了。」
管門的得了這幾句,越發膽大,慢慢地走出來,也不去與方口禾打話,自向門首一條凳上,倒朝著外面坐了,看街坊上三四個小兒奪帽子玩耍。
方口禾忍不住問道:「管家,你去員外跟前怎麼說了?」
管門的慢慢側轉頭來道:「員外叫你拿一千銀子來準日,沒有時,不必認這門親了。」說罷,仍回頭去看那小兒玩耍。
方口禾此時,心中氣忿,不好就發出來,只得又告管門的道:「管家對你說,我家先前也曾富過來,只是現在窮了,拿不出,煩你再上覆員外,不要作難,且放進去見一見也好。」
管門的聽說,惱起來道:「你這人忒不爽利。有銀子自來準日,沒銀子兩家撒開。有這般多纏。」
方口禾見他無狀已極,待要發作,早又見裡邊打發管家婆出來,叮囑管門的道:「里頭分付你,那姓方的量來沒銀子,快趕出去,不要放在這裡,裝人家幌子。」
管門的就把方口禾向門外一推道:「走你的清秋路,體來害我受氣。」險些把方口禾推跌了一交。
方口禾大怒,立住腳,思量要罵。忽轉一念道:我只一人在此,倘被他家趕出些人來,越發要受辱了。便縮住了口。
卻又想著自己,本指望這裡款留,只帶得來的盤費。如今卻怎地回去。不覺起風下了雨,出不出氣變了苦,哀哀的哭將起來。那管門的把門關了不來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