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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再接述國藩于道光二十三年的冬天,方回京師。他的座師穆彰阿,那時已經戴了相貂,便保他這位得意門生,充文淵閣校理。二十四年,轉補翰林院侍讀,兼充翰林院教習庶吉士之職。二十五年,又充乙巳科會試第十八房的同考官。當年九月,升了翰林院的侍講學士。十二月里補了日講起居注官,並充文淵閣直圖之事。國藩的官運既是亨通,他的學問德望,也就同時大進。家中書信,雖仍來往不絕,總以他的祖父祖母,父母叔嬸等人,不肯來京就養,未能晨昏定省,略盡下輩之孝,視為一樁大不如心的事情。幸虧歐陽氏替他養上一孩,取名紀澤。因思他的祖父祖母,得見這個孩子,又是四世同堂,方才有些高興起來。
紀澤彌月那日,大作湯餅之宴,等得眾賓散后,單留幾個極知己的朋友,再作清談。留下幾個是倭仁,即將來的倭文端公,唐鑒、何紹基、肅順、徐蕓渠、凌荻舟、黃正甫、張潤農,以及湖南益陽的胡林翼等人。胡林翼,字貺生,號潤芝,道光乙未翰林。乃父達源,就是嘉慶巳卯科的名探花,官至詹事府正詹;那時已經告老還鄉。林翼現為國藩的同鄉同衙門,又有幹才之稱,所以和他格外莫逆。
當時大家初談吏治,繼談經濟,再談學問書法,後來又談到人才。胡林翼忽然笑了起來,大家不懂笑的理由,問他所笑何事。
胡林翼道:「我是笑的那個左季高,才雖開展,未免太覺自滿。」
國藩也笑問道:「潤翁不是說的湘陽人左宗棠么?我曉得他中在壬戍科,可惜屢次會試未售。」
唐鑒岔口問胡林翼道:「這位左公怎樣自滿?」
胡林翼道:「他說諸葛亮是古亮,他是新亮。他又說我那同鄉郭意誠是老亮。並承他的謬許,贈兄弟一個今亮。其實兄弟連一個暗字都恐怕夠不上怎敢當今亮字呢?」
黃正甫、張潤農一同道:「這末我們這位滌翁呢?」
胡林翼見問光是笑而不言。國藩趕忙拿話拉開。大家又談一會,方始各散。
又過兩年,已是道光二十七年,國藩那時文名大盛,朝臣也有幾個知他是穆相的門生,自然未能免俗,也就愛屋及烏的推許起來。不久,國藩奉旨派充考試漢教習閱卷大臣,十月里又充武會試正總裁,旋又派為殿試讀卷大臣。
這年的新科翰林李鴻章,來拜國藩,等得走後,國藩回至上房,對他歐陽夫人說道:「李安部郎的世兄,我瞧他非但聲朗氣清,且是鶴形,異日的名位,必定在我之上。」
那時歐陽柄鈞可巧在旁,便問國藩道:「姊丈如此留心人才,難道天下就要大亂不成了么?」
國藩微笑道:「亂久必治,治久必亂,這是天道循環之理,但願我們不致眼見亂事,那就大妙。」
柄鈞姊弟二人,素知國藩已經學貫天人,此話決非空泛,便勸國藩何不趁此平時,上他幾個條陳,好請皇上一一採納施行,也是防患未然之道。國藩聽說,微微一笑,認為知言。
第二年的正月,國藩果然上了一本封奏。道光皇上翻開一看,見是滿紙不離道治二字,不覺有些看了生厭,隨手提起御筆,批上迂腐欠通四字。此疏留中不發。
後來有個姓魁的太監,無意之中傳出此話,鬧得滿朝人士,無不知道。當時有些不慊於國藩的人物,還要從旁加上幾句,說是曾某的聖眷,業已平常,大家須要少與往來,免得將來有了禍事,帶累自身。大家聽了此話,個個暗中認為有理。說也奇怪,京城真也勢利,這樣一來,這位現任翰林院學士曾國藩的府上除去平日意氣相投的幾個知己朋友之外,好說得狗也沒有一隻上門。
國藩平日,本來已經介介自守,不肯出去聯絡朝臣,這半年來的門可羅雀,他雖未曾介意,倒把他的那位老師穆彰阿相國,替他大擔心事起來。
有一天,可巧皇上在那便殿召見穆彰阿,穆彰阿一等奏對完畢,竭力保舉曾國藩遇事留心,要請皇上大用。穆彰阿的為人,雖然太覺貪財,可是伴君已久,皇上的聖衷,他是無一不知。這個遇事留心四個字的考語,恰與迂腐欠通四個字針鋒相對。
第二天,皇上果然有旨,召見曾國藩問話。國藩自然遵守古禮,不俟駕而行的趨朝。豈知自從五更三點進宮,一直候至下午,方有一個太監前來傳話,說是皇上此刻業已回宮,教他次日仍是五更三點進宮,預備召見。國藩退出,不懂此事,也不回寓,就去找他老師穆彰阿,告知奉召未見的事情。
穆彰阿聽畢,側頭默想一會,便與一個心腹管家,咬上幾句耳朵,將手一揮道:「快去快來。」
那個管家去後,穆彰阿方對國藩附耳說道:「俺曾在皇上面前,保你能夠遇事留心。今天皇上召而不見,其中必有道理。俺已命人進宮,拜託一位姓魁的太監,請他把你今天恭候召見,所坐的那間屋內,不論所擺何物,所掛何畫,須將物件的名目,畫上的字花,統統抄了出來,讓你回去連宵記清讀熟。明天皇上召見,俺能預料決不能逸出那間屋內的範圍。」國藩聽了口上雖在連說老師如此替門生躁心,真是恩同罔極;其實心內,還只八分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