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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書誇道:「這就對啦,無論大考小考,首要的是字型端莊,墨跡濃厚,點畫工穩。若是書法一流,博得功名直如探囊取物!」那位門生正唯唯諾諾地恭聽教誨,定庵忍不住在隔壁鼓掌哂笑道:「翰林學問,原來如此!」這話直弄得那位門生大窘,慌忙告辭,尚書則大怒,將龔自珍狠狠地呵斥了一番,叔侄間竟為此斷絶了長年的親密來往。狐狸吃不到葡萄,便說葡萄是酸的,也很可能認為它格外的甜。定庵未入翰苑,受到的刺激還真不小呢,後來,他乾脆讓女兒、媳婦、小妾、寵婢都日日臨池,而且專練館閣體。
平常,若有人說到翰林如何如何,他就會嗤之以鼻地挖苦道:「如今的翰林,還值得一提嗎?我家的女流之輩,沒有一人不可入翰林,不講別的,單憑她們那手館閣體的毛筆字,就絶對夠格了!」瞧,他這諷刺牢騷的話說得多滑稽。你稱這是狂吧,他也真狂得妙趣橫生。
大凡性情中人,喜歡講怪話,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動輒觸犯時忌,在官場裡就休想混出多大的名堂。定庵作過一副對聯:「智周天下而無所思,言滿國中而未嘗議。」這種證悟法華三昧的話,說說而已,他如何能臻達化境?定庵只好認命,做個詩酒風流的名士,感覺也不錯嘛,至少比那些削尖腦袋苦苦鑽營的傢伙活得更瀟灑快意。
放浪形骸之外的人,身上總難免會有長年改不掉的毛病。定庵平日身上不可有錢,有錢即隨手化盡,花酒也沒少吃,樗蒲之戲
賭博也沒少玩,而且場場必輸。所幸他詩名大,崇拜者不乏其人,借錢給他,似乎還嫌不夠客氣和義氣,有人乾脆送錢給他,索性將自己的快樂建立在這位名士的快樂之上。定庵嗜賭,多半花別人的錢,得自家的快活,如果真要他破財,他一早就傾家蕩產了。
令定庵最沉迷的賭戲是搖攤
即壓寶,他經常吹牛說他能用數學公式解出大小輸贏的概率,分毫不差。令人咋舌的是,他的「研究工作」竟做到了臥室裡,帳頂畫滿一大堆數字,沒事時,他就躺在床上,抬頭琢磨那些數字的排列組合,從中探尋消長盈虛的信息。定庵不止一次地吹噓自己的賭術天下獨步,瞭解他的人則清楚,其所謂獨步天下的賭術,只不過是趙括那樣的紙上談兵,全無實際效果。
有一回,揚州某鹽商家大排宴席,名流巨賈齊聚,酒過三巡,照例要開賭局。有位喜歡附庸風雅的王姓客人,是定庵的崇拜者,那天晚到,看見龔大詩人獨自拂水弄花,昂首觀雲,似有蕭然出塵之想,便湊到跟前來搭訕:「您不喜歡熱閙吧?獨自遊園,可真是雅人深致啊!」
定庵卻笑道:「陶靖節
淵明種菊看山,哪裡是他的本意,只不過無可奈何,才縱情山水之間,以寄託滿懷憂鬱。所以他的詩文越是曠達,就越是表明他不能忘懷世事。我拂水弄花,也是這種境況而已,沒什麼特別。」稍停,他又說:「今天的賭局,我早看得雪樣分明,只因阮囊羞澀,才使英雄無用武之地。
可惜世間沒有豪傑之士,肯借賭本給我去大博一場!」王君正愁沒有進一步攀結定庵的契機,聽他這樣海侃神吹,還能不傾囊相助?兩人聯袂入局,賭小賭大,呼盧呼雉,轉眼間,就連輸五把,一千兩銀票頓時化為烏有。王姓客人多的是錢,倒沒怎麼著惱,定庵卻氣得嗷嗷直叫,一跺足,揚長而去。
是真名士自風流。可是定庵風流過了頭,代價未免太高了一點。定庵的情敵很不簡單,是榮恪郡王綿億的兒子,姓愛新覺羅名奕繪,文學上的造詣也不淺,著有《明善堂集》。奕繪受封為貝勒,其妻太清西林春則為福晉。
太清本姓顧,是江蘇吳門人,才色雙絶。奕繪不僅會做官,還特別愛才,家中自然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四十四歲時,定庵任宗人府主事,是奕繪的部員,常去府邸交差。貝勒把他尊為上賓,隨他在府中行走,時或與太清詩詞唱和。
定庵《己亥雜詩》中有「一騎傳箋朱邸晚,臨風遞與縞衣人」的詩句,浪漫溫馨,即真實寫照。久而久之,兩人通了情款。太清常穿白衣,披紅斗篷,凌波微步,勝似天仙,手指潔白如玉,尤其喜歡騎在高頭駿馬上彈鐵琵琶,見過的人都說她是王昭君再世。定庵有絶活,他與太清用蒙語聊天,用漢語寫詩,用吳語調情,表面上看不出半點蛛絲馬跡。
但情之所至,神魂為之顛倒,又怎能長期避人耳目?貝勒暗中派人追殺定庵,一定要致他于死命。所幸太清的僕人忠心愛主,偵獲這一陰謀,及時通知了定庵。事出倉促,定庵孤身逃往江東,路費不足,竟差點污面做了乞丐。
定庵五十歲時
1841年歿于浙江丹陽。《年譜》上說他是「暴疾捐館」——當時他是雲陽書院講席——此事令人疑竇叢生。莫非奕繪不依不饒,一直窮追不捨,到底還是用鴆酒取了定庵的性命‧
嘉
慶、道
光之際,定庵與魏源並肩齊名,有「龔魏」之稱。就文學而言,龔勝於魏;以政見而論,魏勝於龔。定庵也極力主張禦外侮,焚鴉片。他一直關注塞防與海防,曾撰《蒙古圖志》,洞悉沙俄的狼子野心。
林則徐為欽差大臣,去廣東禁菸,定庵寫了一篇《送欽差大臣侯官林公序》,勸老友多帶兵,多築炮台,多留神,準備一戰,他的確很有先見之明。定庵真有俠肝義膽嗎?「狂來說劍,怨去吹簫」,可不是閙着玩的,可惜豪情都付流水飄風,雖是極佳曲調,時人和後人都聽不分明。弱質書生自古好為大言,連詩仙李白也未能免「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