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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萬里陰山萬里沙」句外,尚有《沁園春》:「試望陰山,黯然銷魂」,如果再西行、西行,如果他到陰山海拔最高的九峰山,便會「見青峰幾簇,去天才尺」;如果他到過前朝便互市的呼和浩特,自然吟出:「蛾眉遺塚,銷沈腐草,駿骨空台」;「鐵馬金戈,青塚黃昏路。」
《臨江仙》那時陰山一片密林:「松梢露點鷹紲」,帶著鷹,該是狩獵吧!山裡紮營,篝火燒野物,「白日空山,夜深清唄,算來別是淒涼。」
《望海潮》聞唄唪,附近必有喇嘛廟。我有一次在陰山古剎五當召夜宿,枕上聽鬆濤如嗚嗚海叭,此起彼伏,喇嘛因被「造反」遣散,只剩空山荒寺,陰森森,淒慘慘。
而我逃遁人世,不知還有天明,此情此境,潛入靈府,頓時萬念俱灰。納蘭公子怕是未必能體驗的吧?
他隨康熙離京,多半遊玩,射飛逐走,近則長城,遠及壩上。「斜日十三陵下,過新豐獵騎。」
《好事近》或登長城,望「蒼茫雁翅列秋空」,「再向斷煙衰草,認蘚碑題字。」壩上圍獵,北望錫林郭勒大草原,尋訪到忽必烈的夏宮以及京城大都的廢墟,原來銅駝巷陌,金谷風光,「幾處離宮,至今童子牧牛羊。」
《望海潮》但凡權勢都不長久;阿房宮僅一把火;惟遊牧草原依然。「今古河山無定數,畫角聲中、牧馬頻來去。
」
《臨江仙‧出塞》冬日裡陽光和熙,該接羔保羔了,納蘭寫道:「氈幕繞牛羊,敲冰飲酪漿」。草原上歷來喜歡敲冰煮雪熬奶茶。一鞭子馬跑累了,見蒙古包,拴馬進門,盤膝讓坐,連喝三碗雪燒的奶茶,那是常事。我和主人閒話着,自然閃現納蘭那些寫實的詞句。
試讀他的《如夢令》,同韋蘇州寫邊塞的小令放在一起,毫不遜色。「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歸夢隔狼河,又被河聲攪碎。還睡,還睡,解道醒來無味。」夏夜在蘇木浩特,迷迷糊糊地披衣推門,到空曠處解手,仰望星空,真有搖搖欲墜的感覺,方知成哥確真情實感,不我欺也!
納蘭性德是一度得勢的明珠太傅的長子,二十一歲經殿試舉進士,選授三等侍衛,後晉陞一等。他和康熙同庚,詩詞好又善騎射,發無不中,皇帝喜歡把他帶在身邊。「上之奔海子、沙河,及西山、湯泉及幾輔、五台、口外、盛京、烏刺……未曾不從。」
《見徐乾學撰墓誌銘》出遠門則越山海關,過古北口,往東北老家;或西行榆關,征西域,到天山腳下……雖然辛苦,但有了邊塞的生活體驗。
「不恨天涯行役苦,只恨西風,吹夢成今古」
《臨江仙》。言裡行間,隱隱地對當奴僕的命運怨天怨地卻又無可奈何。「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
《賀新涼》然而他又不得不聽從聖命。
「古戍烽煙迷斥堠,夕陽村落解鞍鞴。不知征戰幾人還。」
《點絳唇》烽火台的狼煙迷了探子的雙眼,剛穩定天下不久又要隨禦駕親征,看來即使不病篤京城,也會戰死沙場。頗有高適、岑參的意味了。
能續寫漢唐以來的邊塞風光,發之為新聲,是納蘭得天獨厚處。試看,迢迢西域,「極目嵯峨一丈天山雪」,是寫實也是寫意。「冰合大河流」,乃解唱黃河。「夜深千帳燈」,將草原上紮營夜宿寫得真切如畫。
到了古北口,他填了一曲《浣溪沙》:「身向雲山那畔行,北風吹斷馬嘶聲,深秋遠塞若為情。/一抹晚煙荒戍壘,半竿斜陽舊關城。古今幽恨幾時平。」按常人看,高門貴冑,天子親信,春風得意,有什麼幽恨?那是形而上的千古幽恨,存在與意欲不能完善之苦悶。
他借詠雪自喻:「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雪是潔白的,雪是飄泊者,自我放逐于「萬里西風瀚海沙」,承載着沉重的歷史感。後賢楊芳燦說他:「三生慧業,不耐浮塵。」我說,凡真詞人必具真性情,必以血書者,必是「別有根芽」,或以為「狂」,「狂」乃他的本色;他贈知友的《金縷曲》劈頭就呼:「德也狂生耳!」承認我性德固是一個介狂生,真奈我何!
納蘭邊行走邊回眸,彷彿向江南知友通款曲。「行盡關山到白狼,相見唯珍重」,「白狼河北秋偏早」,「回樂峰塞,受降城遠,夢向家山繞……」「家山」何處?是吳門姑蘇?太湖獨山?雁蕩四明麼?《長相思》上下片聯句有:「山一程,水一程」對「風一更,雪一更」,接着「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故園必春色冶蕩,葉翠花笑,「小語綠楊煙,怯踏銀河凍」,「楊柳乍如絲,故園春盡時」。然而成哥的故鄉應是邊塞,就是「長白」,只是他卻將朋友們的江南視為故鄉——精神的故鄉。
那些骨子裡有「反清」傾向的、政治上「異己」的江南士子、詞場名宿,都成了他親密的師友。像陽羡陳維崧、浙西朱彞尊,比他大二十多歲,長一個輩份,是他的忘年交,後人並稱清詞三大家。眾所周知的為顧貞觀的朋友吳兆騫充軍寧古塔「開後門」赦回故里的故事,何等感人!他的淥水亭雅集,是當時的詩詞「沙龍」。在清代文字獄興起、知識分子惶惶不可終日的氛圍中,是一片淨土,一方繆斯的樂園!不僅可自由地刻羽調商,蹭飯吃酒,凡創作上有成就的無名詩人,投奔來了,生館死殯,相援相熙,于貲財無所計惜。
公子是「保護傘」,網羅了一幫老少「牛鬼蛇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