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頁
「你瞧,我以前從來不曾產生過這一類懷疑,但它們其實一直隱藏在我的心裏。也許就因為有這些不自覺的念頭在我的心裏翻騰,所以我才酗酒,打架,發狂。我的打架就為的是平服它們,把它們消除,壓滅。伊凡弟弟不是拉基金,他把思想隱藏在心底裏。伊凡弟弟是獅身人面的怪物,他默不作聲,永遠默不作聲。但是我卻被上帝問題折磨著。老是被它折磨著。假如沒有上帝,那可怎麼辦?假使拉基金說它是人類憑空想出來的。假使他的話是對的,那該怎麼樣呢?要是沒有上帝,人就成了地上的主宰,宇宙間的主宰。妙極了!但是如果沒有上帝,他還能有善麼?問題就在這裏!我一直想著這個。因為那時候叫他——人——去愛誰呢?叫他去感謝誰?對誰唱讚美詩呢?拉基金笑了。他說,沒有上帝也可以愛人類。只有流鼻涕的傻子才能這樣說,我是簡直沒法理解。生活對拉基金來說是很輕鬆的。他今天對我說:『你還是去鼓吹擴大人權,或是主張牛肉不得漲價好,這些哲學造福於人類更簡單些,更直接些。』我信口回敬他說:『而你呢,如果沒有了上帝,你自己就會胡亂抬高牛肉的價錢,只要對你有利,你會拿一個戈比去賺一千盧布。』他生氣了。歸根結底道德是什麼?你說說,阿曆克賽。我有我的道德,中國人自有中國人的道德。可見這都是相對的。對不對?不是相對的麼?這真是叫人撓頭的問題!我要是對你說,我為這個問題兩夜沒睡著,你不要笑!現在我奇怪的只是人們在那裏生活著,卻一點也不去想它。真是無謂空忙!伊凡沒有上帝。他有思想。我比不上。但是他不作聲。我以為他是共濟會員。我問過他——他也默不作聲。我想在他的泉水裏喝一口水,——可他默不作聲。只有一次說了一句話。」
「說什麼?」阿遼沙連忙追問。
「我對他說:既然這樣,是不是什麼都可以幹了呢?他皺著眉頭,說道:『我們的父親,費多爾·巴夫洛維奇是隻豬玀,但是他的想法是正確的。』這是他信口說的話。只說了這一句話。這簡直比拉基金更徹底了。」
「是的。」阿遼沙難過地承認。「他什麼時候來看你的?」
「這話以後再說,現在先說別的事。我直到現在差不多還一點也沒有對你談起過伊凡。我要等到最後再說。等到我這裏事情了結,作了判決以後,我有些話要對你說,全對你說出來。這裏有一件極可怕的事情,……在這件事情上你將是我的裁判官。現在你先別提起,一聲也別響。你方纔說起明天的事情,開審的事情,你信不信,我一點也不知道。」
「你同那個律師談過麼?」
「律師有什麼用!我對他全說了。他是一個外貌溫和的光棍,京城裏的滑頭,伯納德。他一點也不相信我。他深信是我殺死的,你想想看!這我是看得出來的。我問:『既然這樣,您為什麼跑來替我辯護呢?』這種人真是該死。又去請醫生來,想證明我是瘋子。我不答應!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打算把『自己的責任』盡到底。真是費了大勁!」米卡苦笑了笑。「貓!殘忍的心!她知道了我在莫克洛葉曾說過她是一個『火氣極大』的女人!有人轉告了她。是的,證詞簡直象海灘上的沙子那麼越積越多了!格裏戈裏一口咬定他的說法,格裏戈裏是誠實人,但卻是一個傻瓜。有許多人所以誠實,就因為他們是傻瓜。這是拉基金的想法。格裏戈裏是我的對頭。有些人做你的對頭比做朋友對你來說還更好些。我這是指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唉,我真怕,我真怕她在法庭上說出借了四千五百盧布以後跪下來叩頭的事情。她是要還清人情,一文不欠。我不願意她這樣自我犧牲!這樣會使我在法庭上無地自容!我又不能不想法忍受。阿遼沙,你到她那裏去一趟,求她在法庭上不要說出這件事來。能不能?不過見鬼,隨它去吧。我總可以忍受下來的!我並不可惜她。她自己甘願這樣。 自作自受。 阿曆克賽,我也會有我的話要說。」他又苦笑了笑。「不過……格魯申卡,格魯申卡,天呀!她現在為什麼要忍受這種苦刑呢?」他忽然含著眼淚叫了起來。「格魯申卡真要我的命。一想起她來,就真要了我的命,要了我的命!她剛到這裏來過……」
「她對我說了。她今天對你很生氣。」
「我知道。我的脾氣真是要命。我竟大發起醋勁來!她走的時候,我後悔了,吻了她。卻沒有請求饒恕。」
「為什麼不請求?」阿遼沙驚詫地說。
米卡忽然幾乎是快樂地笑了起來。「上帝保佑你吧,可愛的小孩子,你可任何時候都千萬別向心愛的女人請求饒恕自己的錯處!特別是向心愛的女人,無論你怎樣對她有錯!因為女人,弟弟,鬼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不過我對她們至少是懂得一點的!只要一開始在她面前認錯,說:『對不起,我錯了,請你原諒,』那麼責備的話立刻就會象大雨似的傾盆而下!她決不肯直截了當、幹乾脆脆地輕易饒恕你,一定要把您糟蹋得一文不值,連從來沒有過的事情都會數落出來,什麼都會想起來,什麼都不會忘記,還要添枝加葉,一定要這樣,最後才會饒恕你。這還是她們中間最好,最好的哩!她會搜出種種雞毛蒜皮的事情來,統統都往你的頭上扣。我對你說,她們生著一副活剝人皮的性子,他們全都是這樣的,這些天使們,可是沒有她們,我們卻活不下去!好弟弟,我對你直截了當地老實說吧:每個體面的男人都應該怕一個女人。這是我的信念,哦,不是信念,是感覺。男人應該寬宏大量,這是不會使男人丟臉的。甚至也不會使一位英雄丟臉,使愷撒丟臉的!但儘管這樣,還是不要請求饒恕,永遠不要,無論如何也不要。你要記住這個規矩,這是你的哥哥米卡,為女人而毀了一生的米卡教給你的。不行,我不去請求饒恕,我要對格魯申卡做點對得起她的事情。我崇拜她,阿曆克賽,我崇拜她!但她卻看不見這一點,她永遠嫌愛她愛得不夠。她折磨我,用愛情來折磨我。以前算得了什麼!以前折磨我的只是那魔鬼般的肉體曲線,現在我是整個兒拿她的心當作了我自己的心,並且靠了她,我自己也成為一個真正的人了!他們會許我們結婚麼?如果不結婚,我會嫉妒得要死的。我每天做夢都在疑神疑鬼。……她對你說我什麼了?」
阿遼沙重述了格魯申卡剛才所說的那番話。米卡仔細聽著,反復地問了幾次,很滿意。
「這麼說,我吃醋,她倒並不生氣。」他感歎說。「真是個女人!『我自己的心也是殘酷的。』唉,我倒是愛這類殘酷的人,不過如果他們對我懷疑吃醋,我是不能忍受的,不能忍受的!我們會時常打架。但是我仍舊會無限地愛她。他們會許我們結婚麼?流放犯可以結婚麼?這是個問題。可沒有她,我簡直活不下去。……」
米卡皺緊眉頭,在屋裏來回地走。屋裏幾乎全黑了。他突然露出十分焦慮的樣子。
「她說其中有秘密,是不是?我們三人合謀反對她,連卡嘉也攪在裏面麼?不對,好格魯申卡,不是這麼回事。你這是瞎想了,是用你那種傻女人的心思瞎想了!唉,我的好阿遼沙,管它哩!我就把我們的秘密對你講出來吧!」
他四下裏張望了一番,迅速地湊近站在他面前的阿遼沙,用神秘的神氣對他悄聲說起來,雖然實際上沒有人能夠聽見他們說話:那個看守的老頭兒正在角落裏長凳上打盹,站崗的兵士是完全聽不見的。
「我對你講出我們的全部秘密來!」米卡匆忙地低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