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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他離開伏洛維耶車站走上村道的時候,時間已經很晚了。那段路也不是十二俄裏,而是十八俄裏。其次,伊利英斯克的神父有事到鄰村去了,他沒有遇到。在米卡坐了原來的馬車,由已經十分疲乏的馬拉著動身到鄰村去找他的時候,夜幕差不多已經降臨了。那個神父是個矮小羞怯,面貌和藹的人,立刻向他說明這位獵狗先生雖然最初住在他家裏,但是現在已經到蘇霍伊村去了。他在那裏也要談一片林子的生意,所以今天就留宿在看林人的茅舍裏。米卡再三請求他立刻領他到獵狗那裏去,就算是「救他一命」。神父雖然起初有點猶豫不決,可是後來終於答應領他到蘇霍伊村去,顯然是產生了好奇心。但倒楣的是神父竟勸他「走幾步路」到那兒去,因為總共只有一俄裏「多一點點」。米卡自然同意,就邁開每步一俄尺的步伐走起來,弄得可憐的神父幾乎不得不一路小跑跟在他後面。這是個年紀還不算老,舉止卻十分謹慎的人。但米卡向他也立刻講起自己的計畫來,熱烈而且神經質地請他出主意應該怎樣和獵狗進行交涉,並且一路上說個不完。神父注意地聽著,卻不大出什麼主意。對於米卡的問話,他只含含糊糊地回答些「我不知道,唉,我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呢」,等等的話。米卡提到他和父親為遺產鬧意見的時候,神父甚至害怕起來,因為他似乎有一些依賴費多爾·巴夫洛維奇的地方。他還驚奇地問他為什麼把這個做木材生意的莊稼人郭爾斯特金叫做獵狗,並且當時就慇勤地告誡米卡說,即使L真是獵狗,也不能管他叫獵狗,因為他聽到這個稱號會非常生氣,所以必須叫他郭爾斯特金,「要不然,您和他會什麼也談不成,他會連聽也不想聽的。」神父最後這樣說。米卡頓時怔了一下,說這是薩姆索諾夫自己這樣稱呼他的。神父一聽到這個緣由,就立刻岔開話頭不說下去了,儘管他本來應當當時就把心裏猜想的話對德米特裏·費多羅維奇說出來,這就是:既然薩姆索諾夫自己打發他來找這個農民,卻又教他稱他為獵狗,那會不會是出於某種動機在有意跟他開玩笑,這裏面是不是有點不對勁的地方?但是米卡沒有工夫考慮「這種細節」。他忙著趕路,大踏步地走著,直等走到蘇霍伊村的時候才明白他們準走了不止一俄裏,一俄裏半,而是足有三俄裏路,這使他心裏很惱火,但是忍耐住了。他們走進了一所農舍,看林人,神父的朋友,占了農舍的一半地方,郭爾斯特金則隔著過道,住在比較潔淨的另一半。大家走進這比較潔淨的農舍,點著了一支牛油蠟燭。屋裏的火爐燒得很旺。一張松木桌子上放著已經熄滅了的茶炊,旁邊還有一個放著幾隻杯子的茶盤,一個喝光了的羅姆酒瓶子。以及一瓶還沒有完全喝光的伏特加酒,和吃剩下來的白麵麵包。那個屋裏的住客自己正叉手伸腳地躺在一張長凳上,把短大衣揉成一團枕在頭下作為枕頭,睡得鼾聲如雷。米卡十分為難地站著。「自然應該把他喚醒過來,我的事情非常緊要,我很忙,今天就忙著要趕回去的。」米卡著急了。但是神父和看林人默默地站著,不表示意見。米卡走近前去,自己去喚醒他,但費了很大勁,睡覺的人卻一直不醒。「他喝醉了,」米卡斷定說,「可是叫我怎麼辦,天哪,叫我怎麼辦!」他忽然急不可耐地開始拉睡覺的人的手腳,抓他的頭,把他架起來,讓他坐在一張長椅上。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所得的結果只是使那人含糊地嘟囔著,口齒不清地大聲罵起人來。
「不行,你還是等一等吧,」神父終於開了口,「他好象實在醒不過來了。」
「整整喝了一天的酒。」看林人附和說。
「天啊,」米卡大聲嚷著,「你們不知道我的事有多要緊,我現在真是急得走投無路!」
「不,您最好還是等到明天早晨再說吧。」神父又重複了一遍。
「等到早晨麼?發發善心吧,這是絕對不行的!」他在絕望中幾乎又想撲上去叫醒醉鬼,但是明白這完全是白費勁,所以立刻就停止了。神父一言不發,沒有睡醒的看林人露出陰鬱的臉色。
「現實給人們安排了一個多麼可怕的悲劇!」米卡在完全絕望中說出這句話來,臉上的汗直流。神父趁這個機會很有道理地譬解說,即使能把睡覺的人叫醒,但是既然喝醉了酒,恐怕也什麼都談不清,「您的事情又很重要,所以最好還是等到明天早晨再說。……」米卡把兩手一攤,只好同意了。
「神父,我要點亮著蠟燭留在這裏坐等機會。只要他一醒,我就開始……點的蠟燭我會付你錢的,」他對看林人說,「住宿的錢也少不了你,你會記得我德米特裏·卡拉馬佐夫的。神父,我只是不知道怎麼安置您,您在哪兒睡?」
「不,我要回家去。我就騎他的騍馬回去。」他指指看林人說。「那就再見吧,希望您的事得到十二分圓滿的結果。」
他們就這樣決定了。神父騎了騍馬回家,心裏很高興,因為總算脫了身,但卻仍在那裏不安地搖著頭,考慮要不要明天就把這古怪的情況先報告恩人費多爾·巴夫洛維奇,「要不然萬一他知道了,生起氣來,會不再給我好處的。」看林人搔了搔頭皮,默默地回到自己的農舍裏去。米卡坐在長椅上,象他自己所說的那樣坐等著機會。深沉的煩惱象濃霧一般籠罩著他的心靈。一種既深沉又可怕的煩惱!他坐在那裏想著,腦子裏卻什麼也想不進去。蠟燭上結了燈花,一隻蟋蟀在啾啾悲鳴,爐火燒得很旺的屋子裏悶熱得難受。他腦子裏突然幻想起那所花園,園外的小路,父親家的門神秘地開了,格魯申卡跑進了門裏去。……他從長椅上一下跳了起來。
「悲劇!」他咬牙切齒地說,機械地向那個睡著的人走過去,瞧著他的臉。這是一個乾瘦的,年紀還不太老的農民,長長的面孔,褐色的捲髮,細細的、淡黃色的鬍鬚,身上穿著印花布襯衫,黑背心,銀表的鏈條從背心口袋裏露出來。米卡懷著切齒痛恨的心情打量這張臉,不知為什麼對他長著捲髮特別憎恨。最使他感到屈辱難忍的是他,米卡,作了許多犧牲,放下了許多事情,受盡辛苦,正帶著刻不容緩的急事站在他面前,而這個不勞而獲的懶漢,「這個現在掌握著我的全部命運的傢伙,卻竟呼呼大睡,滿不在乎,好象另一個世界上的人似的。」「唉,命運實在作弄人!」米卡叫出聲來,忽然按捺不住,重又拚命叫喚起那個酒醉的農民來。他象發了狂似的叫他,拉他,推他,甚至打他,但是忙亂了五分鐘,仍舊毫無結果,只好灰心喪氣地重又回到長椅上去坐了下來。
「愚蠢!愚蠢!」米卡叫道,「而且……這一切是多麼丟臉!」他不知為什麼忽然又加了這麼一句。他感到頭痛得厲害;「要不拋下他,乾脆走掉算了?」他腦子裏閃過這個念頭。「不,等到明天早晨再說。非留下來不可,非留下來不可!不然我為什麼要到這裏來呢?況且也沒法走,這會兒怎麼走呢,唉,真是瞎說!」
可是他的頭越來越痛了。他獃獃地坐在那裏,不知不覺打起盹來,忽然坐在那裏就睡熟了。他似乎睡了兩個鐘頭,也許還要多些。由於難忍的頭痛,難忍到了要叫喚出來地步的頭痛,他才醒了。他的太陽穴怦怦地跳,頭頂心疼得脹裂;他醒來以後,好長一會還沒能完全清醒,弄不清自己究竟是怎麼了。最後才猜到這間生著火的屋子裏有了很重的煤氣,他差一點中毒而死。但是那個喝醉了的農民還是躺在那裏打呼嚕;蠟燭熔化了,快要熄滅。米卡喊了一聲,搖搖晃晃地穿過過道,走到看林人的屋子裏去。看林人立刻醒過來,聽說另一間屋裏有了煤氣,雖然馬上過來料理,但是對這個事故卻顯得出奇地無所謂,這使米卡感到又驚又氣。
「他死了,他死了,那……那可怎麼辦呢?」米卡在他面前瘋狂地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