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頁
朱雀院又將近來所思詳告源氏,順便提及:「我舍下許多女兒而出家為僧,心中實甚掛念。尤其三公主,一無所靠,更令我放心不下,不知如何是好。」源氏聽出這話弦外有音,對他頗為同情。加之他早想一窺三公主芳容,便熱心,乘機言道:「的確令人擔心。三公主身為皇女,倘無關懷備至的保護人,困苦之處便更勝一般女子。其兄長皇太子乃當今極為賢明的儲君,且為世人所信服。你若將三公主託付給他,便無可顧慮。但是太子繼位後,日理萬機,恐怕無暇對其妹關懷備至了。凡為女子者,若要一個體貼入微,諸事可托的保護人,必須嫁與以保護他為天職的男人,方可無慮。兄長若以為此事妨礙修行,將遺恨來生,則莫如以妥善之法選擇賢才,悄悄選定佳婚。」朱雀院答道:「我也有此意,然而事亦甚不易。依我所聞,父皇在位,氣運昌盛之時,為公主選定夫婿,使任保護之責者,不乏其人。何況像我這樣即將遺世之人,選婿當然並不十分苛求。我如今業已出家,尚有這難割之塵念,甚是煩惱鬱悶,以致病勢日重。歲月逝去刎頸,再無返時。而三公主尚無依靠,令我焦灼不已。今我有一懇求:請賢弟破例接受此女,聽憑尊意為其擇一妥帖女婿。你家中納言本娶之時,我未提出,至今思來,好不後悔。今被太政大臣搶先,讓我妒羡不已。」源氏答道:「中納言為人忠厚可信。然尚年幼,閲世甚淺,怕多疏誤。恕我冒昧直陳:三公主若得我盡心照拂,我當如父親一般愛撫她。惟恐我來日苦短,不幸中途捐棄,反教她受累呀。」他已表示接受了三公主。
不覺時已入夜,朱雀院之處的人與六條院那邊的高官,同在主人禦前饗宴。所食雖為粗蔬米飯,但也別有風味。朱雀院禦前,擺一張嫩沉香木小方桌,上有三四個素菜。此等光景,讓人頗念昔日皇宮大宴時的山珍海橫,歌舞絃樂。思今追昔,眾皆感慨殊深,流淚不止。其他可哀之事也頗多。直至深夜,源氏始起身辭歸。朱雀院犒賞了隨從諸人,又派宮中大納言護送源氏歸府。天降大雪,嚴寒無比。朱雀院病情加重,深覺不適。然三公主已終身有靠,一念及此,遂無可慮了。
源氏回到六條院,因三公主之事而猶豫,甚為不安。紫姬早對此事有所耳聞,但她絶難相信源氏真會娶了三公主。她想:「昔日,他曾狂戀前齋院模姬,但終不曾娶她過來。」故心中甚安,從不向源氏探問此事。因此,源氏心中也十分過意不去。他想:「今日之事,若她知曉,不知作何感想。其實,我對她之愛不僅絶不會有絲毫削減,反會因此事而加深。只是在真相大白之前,不知她將對我如何想法!」源氏心中甚是不寧。生活至今他們已親睦得不分彼此,毫無城府。故心中略有隱情,便覺不舒服。不過當夜已十分疲憊,遂立即就寢,一宿無語。
翌日復又降雪,萬物一派蕭瑟。源氏與紫姬在暖室裡相擁而坐,共敘今昔將來。源氏乘機言道:「我昨天去探望朱雀院,豈知他不但病勢沉重,心事也更為沉重呢:他最為擔心的便是三公主的將來,故特向我提出了這般囑託。我覺他甚是可憐,不忍推脫,也就應允了。外間料必早已傳揚開了。我對風月之事早已不再熱衷,故他多次託人說合,我皆婉言謝絶。但在病中親口提及,我實在木忍讓他失望。故已決定,朱雀院遁跡深山古寺之日,便迎接三公主來此。你聞此言甚是不快麼?請相信我,縱然天荒地老,我對你的愛決不改變。你別為這小事傷懷好麼?此事于三公主甚是委屈,因此我也不能冷落了她。總之,惟願大家相安無事,和睦度日。」紫姬天生善妒,往常源氏略有不檢點處,她便視為不忠而大為生氣。是故今日源氏頗感不安,不知她對此事持何態度。豈知紫姬毫不介意,從容答道:「如此苦心託付,也令我感動啊!我如何能介意呢!只要她不輕視我,不討厭我住于此處,我也就安心了。其母藤壺女禦乃我之姑母,單憑這點,想來她不會太疏遠我吧?」源氏不料她如此謙遜,說道:「你如此寬容,反叫我不安。誠能如此仁厚,則于已於人,皆是安樂。你若能與之和睦相處,我定更疼愛於你。外間流言,切不可輕信。男女之事,世人總愛捕風捉影,肆意歪曲,以致弄出事端。故須靜心詳察,方為賢明。切不可急躁冒然,徒自怨恨。」他對她誠摯勸導一番。紫姬臉上強作笑容,心中暗忖:「此事太過突然,真讓人難以置信!他說得如此在理,我也不好反駁,免他討厭。若他與三公主真有其事,對我則必有顧忌,要麼就聽我勸告而罷手。此次他以受人託付為名,行好色之實,我倒沒法阻止了。但絶不可讓他人知曉我心中哀怨。倘讓繼母式部卿親王的正夫人知道了,她一向怨恨我不知將如何幸災樂禍。她至今尚在為那討厭的播黑大將之事而無埋怨恨我呢。」縱然紫姬胸襟極其開朗,可對這種事又怎能漠然視之呢?近年來夫婦間親親睦睦,她的地位也日漸安如磐石。本料想從此便可夫唱婦隨白頭偕老了。誰知如今出了這等醜事!她雖竊自悲嘆,外表卻極其平靜。
冬去春來,又是一年。朱雀院正忙於準備三公主出嫁。凡戀慕三公主者,無不垂頭喪氣。即便是迷戀三公主的冷泉帝,也奈何不得,只好斷此念頭。此值源氏不惑之年,朝廷準備為他舉行隆重慶典。但源氏素來以儉樸為德,是故一概辭謝。
正月二十三日恰逢于日,播黑右大將夫人玉望當先祝壽,奉獻新菜②。玉堂預先沒漏半點風聲,直至一切事宜皆備妥當,才突然駕臨。源氏此時已是卻之不恭,只得領受了。玉髦此行雖說是微行,卻也威勢十足,儀仗之盛,殊異於尋常。源氏的禦座設在朝南廂房裡。室中煥然一新,屏風幔帳等設施,皆用新物。可禦座卻不用帝王椅子,而以四十條中國席重疊做成。一對嵌螺鋼的柜子上放著四隻衣箱,裡面裝着四季服裝。香壺、藥箱、石硯、洗髮盆、梳具箱等,無不精心設計,盡善盡美。那插頭花的檯子,是用特別的沉香木和紫檀木做成。插頭花雖為尋常金銀打製,可配色講究,式樣別緻,是故格外雅緻脫俗。原來這位尚待諸熟風趣,頗具才氣,事事求新出奇,總讓人大開眼界。但外表卻並不故意招搖。
眾人聚集一堂,源氏出來接見尚待。源氏依然容貌清麗,絲毫不顯四十歲之相,倒好似未做父親的公子哥兒。王室猛然一見,雖離別已久,竟像初別乍逢一樣,不禁紅暈上臉,羞澀萬般。卻也不敢生疏,款款互傾衷腸。玉髦結婚末久,連生兩個孩子,雖長得頗令人喜歡,卻因怕難為情,不肯帶了來拜見源氏。可鏡黑大將卻以為機會難得,定要攜兩孩子同來拜見。這兩孩都着便裝,頭髮左右分梳,煞是清秀可愛。源氏見了,說道:「歲月悄逝,平日並不以為然,仍像年輕時一樣過日子。但見了這些孫兒,才悚然發覺已老矣!夕霧也有了兒子,可我尚未見過呢!惟你特別關心我,今日首來祝壽,叫我又喜又懼。」我正想暫且將老忘記呢。玉望已是二十六歲的少婦,更添了婦靜從容的成熟風韻,姿態更顯高雅秀美。她獻詩道:
「嫩弱兩小松,紮根此岩中。今祝巨磐石,長壽萬年福。」
吟時儘力裝出大家風範。源氏面前陳列着四個沉香木盤子,盤內盛打各種時令新菜。他略嘗了些,舉杯答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