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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乳母聽得此言,甚為歡喜,說道:「你所言極是。你可知道:如此天仙般的美人兒,險些埋沒于偏荒野地!我們又憂又悲,只得拋家別子,冒險逃回這陌生京都。右近姐姐!你在源氏大臣家多年,定有機會見着玉皇的父親,請你可憐她,帶她回父親身邊吧。」玉皇聞言,羞得通紅,便背轉身去。右近答道:「不必見外。我雖僅為侍女,緣于夕顏夫人,源氏大臣對我亦甚關照。我亦時常於他面前提起『不知夫人所生女兒,如今在何處?』大臣道:『我亦想方設法尋覓她,你若聞得音訊,定須告知我。」』說到此處,乳母插言道:「告知源氏太政大臣恐不要吧,他雖賢明,但家中高貴夫人甚多,小姐怎好加入其中呢?還是告知她的生身父親內大臣才好。」
右近覺得此時無須再將夕顏暴死一事隱瞞,便—一俱告與她們。她說道:「當時公子悲痛欲絶,囑託我道:『讓我扶養她的女兒,以作遺念吧!我子女寥寥,家中冷清。只需對人言說她是我多年失散的女兒。』因我年紀尚輕,未曾經歷多少事情,凡事謹慎小心,絲毫不敢泄露,因此不便來西京尋訪。繼而我于哪報上知曉你家主人榮升少或。少或前往任職,特來向源氏大臣告別,其間我見過他一面,雖欲打探小姐下落,但又顧慮重重,終於錯失良機。我曾以為你們走時必將小姐遺棄于五條的租屋呢。哎呀呀,小姐險些兒流落鄉野了。」
此日她們縱談往事,又一同湧唸經佛。此地地勢頗高,可俯瞰來往香客。山前橫臥一條河流,喚做初徽川。右近便想到一首古歌:「初懶古陋,雙杉相望生。經年再逢時,雙杉仍青青。」便吟詩道:
「不訪雙杉樹,溪邊安逢君?真乃『久別喜相逢』呀!」玉望和道:
「雙衫不解愁,欣逢喜淚盈。」吟罷喚泣不已,幾滴清淚掛于腮邊,其姿態真若「梨花一枝春帶雨」,愈加令人憐愛。右近凝望玉髦,想道:「小姐雖長於鄉下,容貌卻美若天仙,舉止亦優雅得體,毫無粗陋笨拙之相,真乃無援白玉,不知乳母如何調教撫養的。」她頗為感激乳母。那夕顏只是活潑純真,溫柔賢淑;而玉望呢,不僅美麗可愛,而且高貴優雅,讓人看了自嘆弗如。如此看來,那筑紫定是山青水秀,地靈人傑的。然而以前所見的筑紫人,為何皆顯得畏畏縮編,粗陋笨拙呢?真真不可思議。
黃昏時分,眾人再赴大殿禮拜。、翌日又是整日佛事。秋風自山澗拂來,寒氣襲人。如此日子,多愁善感的眾女子,想得更多。此日聽右近說起,內大臣尊貴無比,連嫡庶子女,皆愛護備至;這令常嘆命運悲苦、難有出頭之日的王慧稍感欣慰:如我這牆陰小草般微賤之人,恐也有熬過寒冬,得見熙暖春陽之日吧。雙方離開長谷寺時,相互問清了京中地址。右近惟恐再次失去玉髦,甚是放心不下,幸好兩家相距較近,亦便于商量,眾人方纔放了心。
右近欲將此事儘快告知源氏太政大臣,故一到家,便前去稟報。右近的車子一入六條院,但見此地瓊樓玉宇,車輛往來頻繁,非原住的土條院可比。她頓感卑微,覺得自己身份與此處實不相稱。便退了回來,心事重重地睡去了。翌日,右近受紫夫人的特別召見,很覺臉上有光。源氏亦召見她,問她道:「你為何一去便是這些天?模樣兒也好看了,怕有喜事上門吧。」照例開她的玩笑。右近答道:「這七日我僅燒香還願,有何喜事。不過在長谷寺宿山,倒遇到了一個教人憐愛的人呢。」源氏忙問:「是誰?」右近暗想:「此事尚未告知紫夫人,此時我便說了出來,倘日後夫人知曉,豈不怪我隱瞞她?」甚感為難,便答道:「日後再說罷!」恰在此時,別的侍女進來打斷了談話。
掌燈時分。源氏和紫夫人並坐于廳中閒談,那情景甚叫人羡護。這紫夫人雖已二十七八,但較之少女時代更顯風韻。幾日不見,右近似覺她又添風采。在玉冀面前,右近覺其並不遜色于紫她;如今侍立於紫姬身旁,又覺得紫姬畢竟不同凡響!源氏欲睡,便叫右近替他捏腳。他說道:「年輕人毫無耐心,討厭此事,上了年紀的人方能體諒。」幾個年輕侍女皆掩面而笑。她們說道:「誰敢厭煩老爺委派之事呢。我們惟獨不耐煩那些糾纏不休的玩笑罷了。」源氏對紫姬道:「夫人見我這般,大概亦不高興吧?」紫姬答道:「只怕不那麼簡單呢,我倒真要擔心了。」便和右近暢談,姿態異常嬌艷憨直,竟顯天真無邪之態。
源氏身居閙職,無須勞于案牘,操勞國事。平日只管閒談瑣屑,插科取笑,或饒有興味地揣摸眾侍女心思。與半老的右近,亦玩笑不斷。此時便問她道:「你所遇那人是否是個法力高深、身份高貴的大和尚?他亦來了麼?」右近答道:「盡說些難聽的話,我是遇到紅顏薄命的夕顏夫人的女公子了。」源氏大臣聽罷,立即正色說道:「此女子亦委實可憐
1這麼多年,她住在何處呢?」右近見大臣沉吟,便撒了個謊,僅說道:「住于荒僻鄉野。由昔日跟隨夫人的人服侍她。我與她談起往事,她很是悲傷呢。」大臣擺手道:「算了,夫人不知此事,勿須多說了。」紫姬不耐煩地說道:「我異常睏乏,聽不清你們談些什麼。」便以袖掩耳,俯身躺下。
源氏於是低聲問右近:「這孩子可像她媽媽,長得好看麼?」右近答道:「倒不十分相像,可確是貌若天仙。」源氏道:「真太好了,你看可與誰比?紫夫人如何?」右近答道:「她怎好和夫人相比?」大臣瞥了瞥躺于床上的夫人,故意大聲說道:「你如此說,夫人倒滿意了。只要像我,便無甚擔憂了。」聽口氣,聲若那女孩兒生身父親。
這以後,源氏又單獨與右近面晤了幾次。對她道:「事已至此,教她過來住吧。這些年,我每念起她,便覺遺憾痛心。如今尋得,不勝欣慰!我亦大無用,找尋了這麼多年,讓她吃盡了苦。暫不告知她生父內大臣,他家人丁繁多,嘈雜異常。這無母之女,初來乍到,若夾于那些兄妹中,恐反增痛苦,叫她住到我這兒來吧。我子女少,家中冷清,只消告訴外人此女子乃我多年失散的女兒。我要精心撫育她,定讓那些風流公子對她趨之若鶩呢。」右近一聽此言,暗自慶幸小姐終於苦盡甘來。便說道:「一切聽便。至于內大臣,你無須思慮,我們不會走漏一絲風聲。只願您將此女當做那不幸早死的夕顏夫人,好生調教,于夫人靈前,亦可稍減罪責了。」源氏道:「此事你尚記恨於我?」他苦澀一笑,淌下淚來。繼而說道:「我日漸明白,與夕顏夫人的姻緣,實在虛幻飄渺!這六條院中美女如雲,誰亦不能替代她。長命美人,可受我永遠呵護;那命薄如紙的夕顏,反而只能仰天長嘆,將你視作她的遺念加以呵護,好不遺憾!我至今唸唸不忘她,倘能將她遺孤陪伴身旁,亦別無他求了。」他便即刻寫信與玉警。因他急切想知道于沉淪中長大的玉堂,人品究竟如何,深恐她又如生活潦倒的末摘花。信中語氣尊嚴,一如父親,末尾寫道:
「此情縱不知,四處覓爾身。宿緣摯深切,綿綿無絶期。」右近送去此信,並轉達了源氏大臣之意。同時帶去不計其數的衣物首飾,日常用品。大概紫姬已知曉此事,送往玉望處衣飾,皆經千挑萬選,色彩適宜,款式新穎。于筑紫人眼中,件件珍奇眩目,美不勝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