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趕車的照料着那三匹牲口,海克多爾不時還站起來去看他騎的那匹牲口是不是缺點兒什麼,並且拍着它的脖子又給它吃了點兒麵包,好些甜點心和一點兒糖。
他高聲說道:
「這匹馬性子很烈。開始它固然掀了我幾下子,但是你看見了我很快就平靜下來了;它承認了它的主人,現在它不會再亂跳了。」
他們按照了預定的計劃,繞道從香榭麗舍大街回家。
那條路面寬敞的大道上,車子多得像是螞蟻。並且,在兩邊散步的人也多得可以說是兩條自動展開的黑帶子,從凱旋門一直延到協和廣場。日光照到這一切上面,使車身上的漆,車門上的銅輓手和鞍轡上的鋼件都放出反射的光。一陣運動的顛狂,一陣生活上的陶醉,像是鼓動了這些人群的車馬。那座方尖碑遠遠地豎立在金色的霞光當中。海克多爾那匹馬自從穿過了凱旋門,就陡然受到一種新的熱勁兒的支配,撒開了大步,在路上那些車輛的縫兒裡斜着穿過去,向自己的槽頭直奔,儘管它的騎士費盡了方法讓它安靜,不過簡直毫無用處。
那輛車子現在是遠遠地和馬相離的了,遠遠地落在後面了;後來那匹馬走到了實業部大廈跟前,望見了那點兒空地就向右一轉並且大顛起來。
一個身繫圍腰的老婦人,用一種安安穩穩的步兒在街面上橫穿過去,她剛好擋住了這個乘風而來的海克多爾的路線。他沒有力量勒住他的牲口,只得拚命地開始叫喚:
「喂!喂!那邊!」
那個老婦人也許是一個聾子,因為她仍然太太平平繼續她的路程,直到撞着了那匹像火車頭一般飛奔過來的牲口胸前,她才滾到十步之外,裙子迎風飛舞,一連翻了三個筋斗。許多聲音一齊嚷道:
「抓住他!」
張惶失措的海克多爾抱著馬鬃一面高聲喊道:
「救命!」
一股怕人的震動力量,使得他像一粒子彈似地從那匹奔馬的耳朵上面滑下來,並且倒在一個剛剛撲到他跟前的警士的懷裡。
頃刻間,一大群怒氣衝天的人,指手劃腳,亂叫亂嚷,團團地圍住了他。尤其是一個老先生,一個身佩圓形大勛章的大白鬍子,像是怒不可遏似的。他不住地說:
「真可恨,一個人既然這樣笨手笨腳就應該待在家裡不動。騎不來馬就不必跑到街上來閙人命。」
但是四個漢子抬着那個老婦人過來了。她像是死了一樣,臉上沒有血色,帽子歪着頂在頭上,而且全身都是灰塵。「請您各位把這婦人送到一家藥房裡,」那個老先生這樣吩咐,「我們到本區的公安局裡去。」
海克多爾由兩個警士陪着走了。另外一個警士牽着他的馬。一群人跟在後面,末了,那輛英國式的馬車忽然出現了。他的妻子連忙奔過來,女用人不明白如何是好,兩個孩子齊聲叫喚。
他說起自己當初正預備回家,卻撞倒了一個老婦人,這算不了什麼。他那一家嚇壞了的人都走開了。
到了區公安局,沒費什麼事就把事情說清楚了,他報了他的姓名,海克多爾·德·格力白林,海軍部職員,隨後,大家專心等受傷者的消息。一個派去探聽消息的巡警回來了。說她已經醒過來,但是她說內臟異常疼痛。那是一個做粗工的女傭人,年紀
65歲,名叫西蒙大媽。
聽到了她沒有死,海克多爾恢復了希望,並且答應負擔她的治療費用。隨後他連忙跑到那藥房裡去了。
亂哄哄的一大堆人停在藥房門口,那個老太婆躺在一把圍椅上面不住地哼着,手是不動的,臉是發獃的。兩個醫生還在那裡替她檢查。四肢沒有損壞一點,但是有人懷疑內臟有一種暗傷。
海克多爾和她談話了:
「您很難受嗎?」
「唉!對呀。」
「哪兒難受?」
「我肚子裡簡直像一爐火。」
一個醫生走過來:
「您,先生,您就是閙下這個亂子的人嗎?」
「是的,先生。」
「應該把這婦人送到一個療養院裡去,我認識一家,那裡的住院費用是每天六個金法郎。您可願意讓我去辦?」
海克多爾快活極了,他謝了這個醫生回到家裡,心裡鬆了一口氣。
他妻子哭着等候他,他勸她不要着急:
「這沒什麼要緊,那個西蒙大媽已經好了些了,
3天之後就可以痊癒,我送她到一家療養院裡去了,這沒什麼。」
沒什麼要緊!
第二天,他從辦公室裡下班出來,就去探聽西蒙大媽的消息。他看見她正用一種滿意的神氣吃一份肉湯。
「怎樣了?」他問。
她回答道:
「唉,可憐的先生。這還是老樣子。我覺得自己差不多快要完了。並沒有什麼好點兒的樣子。」
那位醫生說應該等候,怕的是陡然起一種併發症。他等了三天,隨後又去看。那老婦人面色光鮮,目光明亮,望見他的影子就哼起來。
「我不能夠動一下,可憐的先生,我再也受不住了。這樣要到我死的那天為止。」
海克多爾的脊樑上面起了一陣寒噤。他請教醫生。那醫生伸起兩隻胳膊向他說道:
「您有什麼辦法,先生,我不曉得。我們試着抱她起來,她就直嚷。就是要教她換一換椅子的地位,也沒有法子能夠禁止她傷心地亂嚷。我應該相信她向我說的話,先生,我總不能鑽到她肚子裡面去看一看呀。所以非到我看見她走得動的時候,我沒有權力假定她在那裡說謊。」
那老婦人獃獃地靜聽,兩隻眼睛露出狡猾的光。
8天過去了;隨後又是半個月,一個月。西蒙大媽始終沒有離開她的圍椅。她從早吃到晚,發了胖,快樂地和其餘的病人談天,彷彿已經是慣于不動作了,如同這就是從她
50年來的上樓,下樓,鋪床,從地下向高樓上運煤、掃地和刷衣等等工作,好好兒掙得來的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