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我有十五年不到韋爾洛臬去了。今年秋末,為了到我的老友塞華爾的圍場裡打獵,我才重新去了一遭。那時候,他已經派人在韋爾洛臬重新蓋好了他那座被普魯士人破壞的古堡。
我非常心愛那個地方,世上真有許多美妙的角落,教人看見就得到一種悅目的快感,使我們不由得想親身領略一下它的美。我們這些被大地誘惑了的人,對於某些泉水,某些樹林子,某些湖沼,某些丘陵,都保存着種種多情的回憶,那固然是時常都看得見的,然而卻都象許多有趣味的意外變故一樣教我們動心。有時候,我們的思慮竟可以回到一座樹林子裡的角落上,或者一段河岸上,或者一所正在開花的果園裡,雖然從前不過是在某一個高興的日子裡僅僅望見過一回。然而它們卻像一個在春晴早起走到街上撞見的衣飾鮮明的女人影子一般留在我們心裡,並且還在精神上和肉體上種下了一種無從消磨和不會遺忘的慾望,由於失之交臂而引起的幸福感。
在韋爾洛臬,我愛的是整個鄉村:小的樹林子撒在四處,小的溪河像人身的脈絡一樣四處奔流,給大地循環血液,在那裡面捕得着蝦子,白鱸魚和鰻魚!天堂般的樂趣!隨處可以游泳,並且在小溪邊的深草裡面時常找得着鷓鴣。
當日,我輕快得像山羊似地向前跑,瞧著我兩條獵狗在前面的草裡搜索。塞華爾在我右手邊的一百公尺光景,正穿過一片苜蓿田。我繞過了那一帶給索德爾森林做界線的灌木叢,於是就望見了一座已成廢墟的茅頂房子。
突然,我記起在一八六九年最後那次見過的情形了,那時候這茅頂房子是乾乾淨淨的,包在許多葡萄棚當中,門前有許多鷄。世上的東西,哪兒還有比一座只剩下斷壁殘垣的廢墟,更令人傷心的?
我也記起了某一天我在很乏的時候,曾經有一位老婦人請我到那裡面喝過一杯葡萄酒,並且塞華爾當時也對我談過那些住在裡面的人的經歷。老婦人的丈夫是個以私自打獵為生的,早被保安警察打死。她的兒子,我從前也看見過,一個瘦高個子,也像是一個打獵的健將,這一家子,大家都叫他們做「蠻子」。
這究竟是一個姓,或者還是一個諢名?
想起這些事,我就遠遠地叫了塞華爾一聲。他用白鷺般長步兒走過來了。
我問他:「那所房子裡的人現在都怎麼樣了?」
於是他就向我說了這件故事。
二
普法之間已經正式宣戰的時候,小蠻子的年紀正是三十三歲。他從軍去了,留下他母親單獨住在家裡。他們並不很替她擔憂,因為她有錢,大家都曉得。
她單獨一人留在這所房子裡了,那是座落在樹林子邊上並且和村子相隔很遠的一所房子。她並不害怕,此外,她的氣性和那父子兩個是一般無二的,一個嚴氣正性的老太太,又長又瘦,不常露笑容,人們也絶不敢和她閙着耍。並且農家婦人們素來是不大笑的。在鄉下,笑是男人們的事情!因為生活是晦暗沒有光彩的,所以她們的心境都窄,都打不開。男人們在小酒店裡,學得了一點兒熱閙的快活勁兒,他們家裡的夥伴卻始終板起一副嚴肅的面孔。她們臉上的筋肉還沒有學慣那種笑的動作。
這位蠻子大媽在她的茅頂房子裡繼續過着通常生活。不久,茅頂上已經蓋上雪了。每週,她到村子裡走一次,買點麵包和牛肉以後就仍舊回家。當時大家說是外面有狼,她出來的時候總背着槍,她兒子的槍,銹了的,並且槍托也是被手磨壞了的。這個高個兒的蠻子大媽看起來是古怪的,她微微地僂着背,在雪裡慢慢地跨着大步走,頭上戴着一頂黑帽子,緊緊包住一頭從未被人見過的白頭髮,槍桿子卻伸得比帽子高。
某一天,普魯士的隊伍到了。有人把他們分派給居民去供養,人數的多寡是根據各家的貧富做標準的。大家都曉得這個老太婆有錢,她家裡派了四個。
那是四個胖胖的少年人,毛髮是金黃的,鬍子是金黃的,眼珠是藍的,儘管他們已經熬受了許多辛苦,卻依舊長得胖胖的,並且雖然他們到了這個被征服的國裡,脾氣卻也都不刁。這樣沒人統率地住在老太太家裡,他們都充分地表示對她關心,極力設法替她省錢,教她省力。早上,有人看見他們四個人穿著襯衣繞着那口井梳洗,那就是說,在冰雪未消的日子裡用井水來洗他們那種北歐漢子的白裡透紅的肌肉,而蠻子大媽這時候卻往來不息,預備去煮菜羹。後來,有人看見他們替她打掃廚房,揩玻璃,劈木柴,削馬鈴薯,洗衣裳,料理家務的日常工作,儼然是四個好兒子守着他們的媽。但是她卻不住地記掛她自己的那一個,這個老太太,記掛她自己的那一個瘦而且長的、彎鈎鼻子的,棕色眼睛,嘴上蓋着黑黑地兩撇濃厚髭鬚的兒子。每天,她必定向每個住在她家裡的兵問:
「你們可曉得法國第二十三邊防鎮守團開到哪兒去了?我的兒子在那一團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