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9頁
一日,行到陵驛地方,那天乍寒下雪,泊在一個清靜去處。賈政打發眾人上岸投帖辭謝朋友,總說即刻開船,都不敢勞動。船中只留一個小廝伺候,自己在船中寫家書,先要打發人起旱到家。寫到寶玉的事,便停筆。抬頭忽見船頭上微微的雪影裡面一個人, 光着頭,赤着腳,身上披着一領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向賈政倒身下拜。賈政尚未認清, 急忙出船,欲待扶住問他是誰。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來打了個問訊。賈政才要還揖, 迎面一看,不是別人,卻是寶玉。賈政吃一大驚,忙問道:「可是寶玉麼?」那人只不言語,似喜似悲。賈政又問道:「你若是寶玉,如何這樣打扮,跑到這裡?」寶玉未及回言, 只見舡頭上來了兩人,一僧一道,夾住寶玉說道:「俗緣已畢,還不快走。」說著,三個人飄然登岸而去。 賈政不顧地滑,疾忙來趕。見那三人在前,那裡趕得上。只聽見他們三人口中不知是那個作歌曰: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鴻蒙太空。誰與我游兮, 吾誰與從。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賈政一面聽著,一面趕去,轉過一小坡,倏然不見。 賈政已趕得心虛氣喘,驚疑不定,回過頭來,見自己的小廝也是隨後趕來。賈政問道: 「你看見方纔那三個人麼?」小廝道:「看見的。奴才為老爺追趕,故也趕來。後來只見老爺,不見那三個人了。」賈政還欲前走,只見白茫茫一片曠野,並無一人。賈政知是古怪,只得回來。
眾家人回舡,見賈政不在艙中,問了舡夫,說是「老爺上岸追趕兩個和尚一個道士去了。」眾人也從雪地裡尋蹤迎去,遠遠見賈政來了,迎上去接着,一同回船。賈政坐下, 喘息方定,將見寶玉的話說了一遍。眾人回稟,便要在這地方尋覓。賈政嘆道:「你們不知道, 這是我親眼見的,並非鬼怪。況聽得歌聲大有元妙。那寶玉生下時銜了玉來,便也古怪, 我早知不祥之兆,為的是老太太疼愛,所以養育到今。便是那和尚道士,我也見了三次: 頭一次是那僧道來說玉的好處,第二次便是寶玉病重,他來了將那玉持誦了一番,寶玉便好了,第三次送那玉來坐在前廳,我一轉眼就不見了。我心裡便有些詫異,只道寶玉果真有造化,高僧仙道來護佑他的。豈知寶玉是下凡歷劫的,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 如今叫我才明白。」說到那裡,掉下淚來。眾人道:「寶二爺果然是下凡的和尚,就不該中舉人了。怎麼中了才去?」賈政道:「你們那裡知道,大凡天上星宿,山中老僧, 洞裡的精靈,他自有一種性情。你看寶玉何嘗肯唸書,他若略一經心,無有不能的。他那一種脾氣也是各別另樣。」說著,又嘆了幾聲。眾人便拿「蘭哥得中,家道復興」的話解了一番。 賈政仍舊寫家書,便把這事寫上,勸諭合家不必想念了。寫完封好,即着家人回去。賈政隨後趕回。暫且不題。
且說薛姨媽得了赦罪的信, 便命薛蝌去各處借貸。並自己湊齊了贖罪銀兩。刑部準了, 收兌了銀子,一角文書將薛蟠放出。他們母子姊妹弟兄見面,不必細述,自然是悲喜交集了。 薛蟠自己立誓說道:「若是再犯前病,必定犯殺犯剮!」薛姨媽見他這樣,便要握他嘴說:「只要自己拿定主意,必定還要妄口巴舌血淋淋的起這樣惡誓麼!只香菱跟了你受了多少的苦處, 你媳婦已經自己治死自己了,如今雖說窮了,這碗飯還有得吃,據我的主意,我便算他是媳婦了,你心裡怎麼樣?」薛蟠點頭願意。寶釵等也說:「很該這樣。」倒把香菱急得臉脹通紅,說是:「伏侍大爺一樣的,何必如此。」眾人便稱起大奶奶來, 無人不服。薛蟠便要去拜謝賈家,薛姨媽寶釵也都過來。見了眾人,彼此聚首, 又說了一番的話。正說著,恰好那日賈政的家人回家,呈上書子,說:「老爺不日到了。」王夫人叫賈蘭將書子唸給聽。賈蘭唸到賈政親見寶玉的一段,眾人聽了都痛哭起來, 王夫人寶釵襲人等更甚。大家又將賈政書內叫家內「不必悲傷,原是借胎」的話解說了一番。「與其作了官,倘或命運不好,犯了事壞家敗產,那時倒不好了。寧可咱們家出一位佛爺,倒是老爺太太的積德,所以才投到咱們家來。不是說句不顧前後的話,當初東府裡太爺倒是修煉了十幾年,也沒有成了仙。這佛是更難成的。太太這麼一想,心裡便開豁了。」王夫人哭着和薛姨媽道:「寶玉拋了我,我還恨他呢。我嘆的是媳婦的命苦, 才成了一二年的親,怎麼他就硬着腸子都撂下了走了呢!」薛姨媽聽了也甚傷心。寶釵哭得人事不知。 所有爺們都在外頭,王夫人便說道:「我為他擔了一輩子的驚,剛剛兒的娶了親, 中了舉人,又知道媳婦作了胎,我才喜歡些,不想弄到這樣結局!早知這樣, 就不該娶親害了人家的姑娘!」薛姨媽道:「這是自己一定的,咱們這樣人家,還有什麼別的說的嗎? 幸喜有了胎,將來生個外孫子必定是有成立的,後來就有了結果了。 你看大奶奶,如今蘭哥兒中了舉人,明年成了進士,可不是就做了官了麼。他頭裡的苦也算吃盡的了, 如今的甜來,也是他為人的好處。我們姑娘的心腸兒姊姊是知道的, 並不是刻薄輕佻的人,姊姊倒不必耽憂。」王夫人被薛姨媽一番言語說得極有理,心想:「寶釵小時候更是廉靜寡慾極愛素淡的,他所以才有這個事,想人生在世真有一定數的。 看著寶釵雖是痛哭,他端莊樣兒一點不走,卻倒來勸我,這是真真難得的!不想寶玉這樣一個人, 紅塵中福分竟沒有一點兒!」想了一回,也覺解了好些。又想到襲人身上:「若說別的丫頭呢,沒有什麼難處的,大的配了出去,小的伏侍二奶奶就是了。獨有襲人可怎麼處呢?」此時人多,也不好說,且等晚上和薛姨媽商量。
那日薛姨媽並未回家,因恐寶釵痛哭,所以在寶釵房中解勸。那寶釵卻是極明理,思前想後, 「寶玉原是一種奇異的人。夙世前因,自有一定,原無可怨天尤人。」更將大道理的話告訴他母親了。 薛姨媽心裡反倒安了,便到王夫人那裡先把寶釵的話說了。王夫人點頭嘆道: 「若說我無德,不該有這樣好媳婦了。」說著,更又傷心起來。薛姨媽倒又勸了一會子, 因又提起襲人來,說:「我見襲人近來瘦的了不得,他是一心想著寶哥兒。 但是正配呢理應守的,屋裡人願守也是有的。惟有這襲人,雖說是算個屋裡人,到底他和寶哥兒並沒有過明路兒的。」王夫人道:「我才剛想著,正要等妹妹商量商量。若說放他出去, 恐怕他不願意,又要尋死覓活的,若要留着他也罷,又恐老爺不依。所以難處。」薛姨媽道:「我看姨老爺是再不肯叫守着的。再者姨老爺並不知道襲人的事,想來不過是個丫頭,那有留的理呢?只要姊姊叫他本家的人來,狠狠的吩咐他,叫他配一門正經親事,再多多的陪送他些東西。那孩子心腸兒也好,年紀兒又輕,也不枉跟了姐姐會子, 也算姐姐待他不薄了。襲人那裡還得我細細勸他。就是叫他家的人來也不用告訴他,只等他家裡果然說定了好人家兒,我們還去打聽打聽,若果然足衣足食,女婿長的象個人兒,然後叫他出去。」王夫人聽了道:「這個主意很是。不然叫老爺冒冒失失的一辦, 我可不是又害了一個人了麼!」薛姨媽聽了點頭道:「可不是麼!」又說了幾句,便辭了王夫人,仍到寶釵房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