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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 - 104 / 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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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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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此再不去看外公,外公也再不來找我了,」內莉回答。

「唉,就剩下你跟你媽,這日子怎麼過呢?唉呀,你們也真可憐,真可憐!」


  

「媽媽的病情更加惡化了,她已經很少下床,」內莉繼續道,她的聲音開始發抖,哽咽得說不出話來。「我們的錢已經一點沒有了,於是我就跟大尉太太出去要飯。大尉太太挨門挨戶地乞討,也在街上攔住過往君子要錢,就靠這過日子。她告訴我,她不是乞丐,她有文書,文書上寫明她的官銜,而且也寫明她窮。她把這些文書拿給別人看,人家看了文書就給她錢。也就是她告訴我的,向大家乞討並不可恥。因此我就跟她一起去要飯,人家就佈施給我們,我們也就靠這過日子。後來媽媽知道了這事,因為別的房客開始數落她,說她是臭要飯的,後來布勃諾娃就來找媽媽,她說,還不如讓媽媽叫我上她那兒去哩,這樣就不用要飯了。她過去就常來找媽媽,還給媽媽拿來錢;媽媽不要她的,布勃諾娃就說:您幹嗎不肯放下架子呀;她常常讓下人送吃的東西來。可現在她又提到了我,媽媽就哭了,很害怕,布勒諾娃因為喝醉了酒,就開始罵她。她說,我本來就是個臭要飯的,所以才會跟大尉太太出去要飯,當晚她就把大尉太太捧出了公寓。媽媽聽到這一切後就哭了,後來突然下了床,穿好衣服,拉著我的手要出去。伊萬·亞歷山德羅維奇不讓她去,但是她不聽,於是我們就出去了。媽媽勉強能走路。每分鐘都要在街上坐下來歇歇,我一直扶着她。媽媽老說要去找外公,讓我帶她去,這時候天早黑了。我們忽然走到一條大街;這裡,在一幢大樓前,來來去去的停了不少馬車,而且有許多人從屋裡出來,窗戶裡到處是燈光,可以聽見音樂。媽媽停了下來,抓住我的胳膊,對我說道:‘內莉,要做個窮人,要一輩子做個窮人,別去求他們,不管是誰來叫你去,也不管是誰來找你,都別會。你本來是可以到那兒去的,既有錢,又可以穿上漂亮衣服,但是我不願意你這樣。他們都是些壞蛋和狠心的人,你要聽我的話:永遠做個窮人,要幹活,去乞討,如果有人來領你走,你就說:我不願意到您那裡去了——這是媽媽生病的時候對我說的,我要一輩子聽她的話,」內莉加了一句,激動得渾身發抖,小臉蛋漲得通紅,「我要一輩子伺候人和幹活,我上你們家來也是來幹活和伺候你們的,我不願意做你們的女兒....」

「得啦,得啦,我的寶貝兒,得啦!」老太太叫道,緊緊地摟着內莉。「你媽說這話的時候,她有病。」

「神經不正常,」老爺子不客氣地說。

「就算神經不正常吧,那又怎麼啦!」內莉猛地向他轉過身去,接巷道,「就算她神經不正常吧,但是她這麼叮囑我,我就要一輩子這麼做。她對我說完這話,甚至都暈過去了。」

「我的主啊!」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叫道,「有病,在大街上,還是大冬天?....」

「有人想把我們抓進警察局,但是有位先生過來幫我們說了話,他問了我們的住址,給了我們十個盧布,就咐吩用自己的馬車把媽媽送回我們家。從此以後,媽媽再也沒有下過床,過了三星期就死了....」

「那她爸呢?一直沒寬恕她?」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叫道。

「沒寬恕!」內莉痛苦地剋制着自己的情緒,回答道,「臨死前一星期,媽媽把我叫過去,說道:『內莉,你再去找一趟外公吧,最後一次,請他到我這兒來一下,請他寬恕我;你告訴他,再過幾天我就要死了,就要把你一個人留在這世界上了。你還告訴他,我很難過,不願意這樣死。』於是我就去了,敲了敲外公的門,他打開門,一看見是我,就想立刻在我面前把門關上,但是我用兩隻手抓住門,向他叫道:『媽媽要死啦,叫你去,走吧!....』但是他把我推開,砰的一聲關上了門。我回到媽媽身旁,摟着她,什麼話也沒說....媽媽也摟着我,什麼話也沒問....」

這時,尼古拉·謝爾蓋伊奇用一隻手重重地撐住了桌子,站了起來,但是他用他那異樣的、渾濁的目光掃視了我們大家一眼以後,又似乎心力交瘁地跌坐在安樂椅上。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已經不抬頭看他了,但是卻摟着內莉嚎啕大哭....

「她臨死前的最後一天,傍晚前,媽媽把我叫到身邊,抓住我的手說道:『內莉,我今天要死啦』,她還想跟我說什麼話,但是已經說不出聲音來了。我看著她,可是她卻好像認不出我了似的,不過她的兩隻手還緊緊地攥着我的手。我輕輕地把手抽了出來,撒腿就往外跑,跑了一路,一直跑到外公那裡。他一看見我就從椅子上跳起來,看著我,好像害怕極了,怕得滿臉煞白,渾身發起抖來。我一把抓住他的手,只說出一句話:『她馬上就死。』這時他霍地手忙腳亂起來;一把抓起拐棍,就跟在我後面跑了起來;甚至帽子也忘了戴,而那天很冷。我抓起帽子,戴在他頭上,於是我倆一起跑了出去。我催他快跑,讓他僱輛馬車,因為媽媽說話就要死的;但是外公的錢一共才有七戈比。他攔住了幾輛馬車,跟他們討價還價,但是他們只是笑笑,還笑阿佐爾卡,阿佐爾卡也跟我們一起跑,我們跑呀跑呀,一個勁地往前跑。外公累了,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但是仍舊急急忙忙地跑呀跑呀。突然,他摔倒了,帽子也從他頭上摔了下來。我把他扶起來,把帽子又給他戴上,用手拉著他,直到黑夜降臨前,我們才到家....但是媽媽已經直挺挺地躺在那兒,死了。外公一看見她,舉起兩手一拍,渾身發起抖來,站在她身旁,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於是我走到死了的媽媽跟前,抓住外公的手,對他叫道;『瞧,你這狠心的壞蛋,瞧,你瞧!....你瞧呀!』——這時外公大叫一聲,便像死人一樣摔倒在地上....」

內莉跳起來,從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的懷裡掙脫出來,站在我們中間,臉色煞白,筋疲力盡,驚恐萬狀。但是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又衝過去,將她一把摟在懷裡,然後像處于某種靈感狀態中似的叫道:

「我,我現在要做你的母親,內莉,你就是我的孩子!是的,內莉,咱們走,離開他們大家,離開那些狠心的壞蛋!讓他們去嘲弄人好了,上帝,上帝會給他們算帳的....咱們走,內莉,咱倆離開這兒,走!....」

我無論過去和以後,從來沒有見到過她處在這樣一種狀態,而且都沒有想到過她什麼時候會變得這樣激動。尼古拉·謝爾蓋伊奇在安樂椅上挺直了身子,微微欠了欠身,用時斷時續的聲音問道:


  
「你去哪兒,安娜·安德烈耶芙娜?」

「去找她,找女兒,找娜塔莎!」她叫道,說罷便拉著內莉朝門口走去。

「慢,慢,等等嘛....」

「沒什麼可等的,狠心的壞蛋!我等過,而且等了很久,她也等了很久,現在,再見!....」

老太太說完這話後回過頭來看了看丈夫,一下子獃住了:尼古拉·謝爾蓋伊奇站在她面前,已經抓起了帽子,這時正用兩隻哆哆嗦嗦的、無力的手,在急匆匆地穿大衣。

「你也....你也跟我一起去!」她叫道,像祈禱似的十指交叉,抱手當胸,同時又不信任地看著他,好像不敢相信竟會有這樣的幸福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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