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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 - 87 / 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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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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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對極了,吃藥。這姑娘真好,」他又對我悄聲道,「她身上有許多,許多....好的和聰明的東西,但是,話又說回來....娶她為妻....多麼古怪的想入非非啊....」

他又讓她吃藥。但是這一次她甚至都不耍滑頭了,而是乾脆一揚手把湯匙打翻了,把一匙子藥全潑在可憐的老頭的胸衣和臉上。內莉哈哈大笑,但是已不是過去那種淳樸和愉快的笑了。她臉上掠過一絲殘忍的、惡狠狠的表情。在整個這段時間裡,她的目光一直躲着我,只看著大夫,面含嘲笑,但是這嘲笑中又透着幾分不安,她在等着這個「可笑」的老頭現在要做什麼。


  

「啊!您又....多糟糕呀!但是....藥還可以再調,」老頭說,一面掏出手帕擦自己的臉和胸衣。

這使內莉感到十分驚訝。她原以為我們會發火,會罵她,責備她,也許她在無意識中就希望我們在這時候痛罵她一頓——這樣就有了藉口,她就可以藉此立即大哭,跟歇斯底里發作一樣嚎啕大哭,可以像方纔那樣再把藥灑了,甚至在氣頭上可以砸盆子,摔碗,從而用這一切來排遣她那任性的痛定思痛的心。這樣隨心所欲地朝作非為,不僅病人有,也不僅內莉才有。我也常常有類似的情形,我經常在屋裡走來走去,下意識地希望能夠有人快點來欺負我或者說一句看來似乎是氣人的話,這樣我就可以隨便找個緣由發泄一通。至于女人,她們在這樣「發泄」的時候,還會嚎啕大哭,痛哭失聲,而最多愁善感的女人甚至會閙到歇斯底里的程度。這事很普通,也最平常不過了,每當心裡別有苦楚,無人知道的苦楚,想一吐為快,但又無人可說的時候,就常常會發生這樣的情形。

但是,內莉突然震驚于那個被她欺負的老人的天使般的善良和耐心(他又耐心地給她調起了第三湯匙藥,而且沒說一句責備她的話),忽然規規矩矩地不言聲了。她那譏諷的表情從她嘴上不翼而飛,她陡地滿臉漲得通紅,眼眶也潮濕了;她匆匆瞥了我一眼,又立刻扭過頭去。大夫又拿起湯匙讓她吃藥。她老老實實而又怯生生地喝完了藥,一把抓住老人那紅紅的、胖乎乎的手,慢慢地望瞭望他的眼睛。

「您....生氣了吧....我壞,」她開口道,但是她沒把話說完,就一頭鑽進被窩,歇斯底里地大哭起來。

「啊,我的孩子,快別哭....這沒什麼....這是一種神經質;喝點兒水吧。」

但是內莉不聽。

「別哭啦....別難過啦,」他繼續道,自己差點沒因她而流下淚來,因為他也是個非常重感情的人。「我原諒您啦,我一定娶您,只要您現規矩矩,老老實實,而且....」

「吃藥!」從被窩裡傳出一串尖細的、像銀鈴般的神經質的笑聲,她的笑聲又不時為痛哭失聲所打斷——這笑,我很熟悉。

「真是一個好心腸的懂得好歹的孩子,」大夫莊重地說道,眼裡差點沒噙滿了淚水。「可憐的小姑娘!」

從那時起,他和內莉之間就發生了一種奇妙的互憐互愛的關係。對我則剛好相反,內莉變得越來越憂鬱,越來越神經質,越來越愛生氣了。我不知道這到底因為什麼,對她感到很詫異,尤其因為她的這一變化發生得很突然。她在生病之初對我非常溫存,非常親切;好像對我怎麼也看不夠似的,不讓我走,用自己的發燙的小手抓住我的手,硬要我坐在她身旁,如果她發現我神態憂鬱、焦慮不安,就儘量逗我開心,跟我開玩笑,跟我閙着玩,衝我笑,她這樣做時,分明強壓住自己心頭的痛苦。她不讓我在夜裡工作,也不讓我坐在一旁陪她,當她看見我不聽她的勸告時,就很傷心。有時候我發現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她開始向我問長問短,刨根問底地問我為什麼不高興,到底在想什麼;但是奇怪,只要我一提到娜塔莎,她就立刻不再言語,或者岔開話題,談別的。她好像放意躲避,不願意談娜塔莎,這使我很吃驚。我一回到家裡,她就歡天喜地。我一拿起禮帽,她就不高興,甚至有點古怪地看著我,彷彿責備似的目送我出門。

她生病的第四天,我整晚都坐在娜塔莎那兒,而且一直坐到午夜以後很久。我們當時有很多話要談。我出門時對臥病在床的內莉說,我很快就回來,因為我以為不會耽擱很久。我待在娜塔莎那裡几乎是無心的,我對內莉很放心;她並不是獨自一人。有亞歷山德拉·謝苗諾芙娜陪着她。馬斯洛博耶夫曾上我家小坐,她聽到馬斯洛博耶夫說內莉病了,我忙得不可開交,而且又孤身一人。我的上帝,好心眼的亞歷山德拉·謝苗諾芙娜這下子可忙開啦:

「這麼說,他到咱們家吃飯也來不了啦卜-..啊呀,我的上帝!而且,他怪可憐見的,還是一個人,一個人啊。好,現在,這就給他看看咱們對他有多好。現在機會來了,這機會可不能錯過呀。」

她說話就來到我們那兒,還僱了輛馬車,拉來一大包東西。一開口就宣佈現在她不走了,就留我這兒了。她是來給我幫忙的,說罷便解開了包袱。包裡是給病人吃的糖漿和果醬,幾隻童子鷄和一隻母鷄(這是為病人開始康復時準備的),用來供製餅子用的蘋果,授予,以及基輔蜜餞(這是為大夫允許吃時預備的),此外則是內衣、床單、餐巾、女式襯衫、繃帶、敷布——倒像用來裝備一個設備齊全的醫務所似的。


  

「我們家什麼都有,」她向我說道,每句話都說得很快,而且說得急急忙忙,倒像要趕到什麼地方去似的,「瞧您光棍一個,過的這日子。這些東西您都缺。那就讓我....菲利普·菲利佩奇這麼吩咐來看。唉呀,現在怎麼辦呢....快,快!現在該做什麼呢?她怎麼樣啦?清醒了嗎?啊呀,她這麼躺着多不舒服呀,得把枕頭調正一下,讓腦袋枕低點。我說....不能用皮枕頭嗎?皮枕頭能降溫。啊呀,我這人真笨!竟沒想到帶一隻來。我這就回去拿....要不要生火呀?我讓我認識的一個老媽子上您這兒來。我認識一個老媽子。要知道,您這兒連個女傭人都沒有....嗯,現在做什麼呢?這是什麼?草藥....大夫開的?大概是用來熬解熱清肺用的湯藥的吧?我這就生火去。」

但是我勸她別忙了,她覺得很奇怪,甚至很傷心,因為要做的事並不多。然而這並沒有使她完全泄氣。她立刻跟內莉好上了,而且在內莉整個生病期間幫了我很多忙,她几乎每天都來看我們,而且每次來都好像丟了什麼東西或者什麼東西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必須把它趕快逮回來似的。而且她每次總要加上一句,說什麼菲利普·菲利佩奇也這麼吩咐來着。內莉非常喜歡她。她倆好像親姊妹似的相親相愛,我覺得,亞歷山德拉·謝苗諾芙娜在許多方面也跟內莉一樣是個孩子。她給她講各種故事,逗她發笑,每當亞歷山德拉·謝苗諾芙娜回家去了,內莉就想她。當她頭一回出現在我們家的時候,我的小病人感到很奇怪,但是她立刻明白了這位不速之客的來意,她按照老習慣,甚至皺起了眉頭,變得沉默寡言,對她很不友好。

「她上咱們家來幹嗎?」亞歷山德拉·謝苗諾芙娜走後,內莉一臉不高興地問。

「幫助你和侍候你呀,內莉。」

「何必呢?....幹嗎呢?我又不曾替她做過任何事。」

「好人做事並不是因為別人過去替他們做過什麼,內莉。雖說人家沒有替他們做過什麼,他們也樂意去幫助需要幫助的人。得了,內莉;世界上有許許多多好人。這是你的不幸:你沒有遇到過好人,當需要幫助的時候又沒有遇到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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