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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他們那兒。」我跟她總是這樣稱呼老家。
「從他們那兒?你怎麼來得及又上那兒又來這兒?自己去的,還是他們叫你去的?」
她一股腦兒地向我問了一大堆問題。因為激動,她的臉變得更蒼白了。我評詳細細地告訴了她我路遇老爺子的經過,同她母親的談話以及項鏈墜的事——我說得很詳細,而且繪聲繪色。我從來不對她隱瞞任何事。她豎起耳朵聽著,捕捉着我的每句話。她兩眼噙着淚花。項鏈墜的事使她十分感動。
「等等,等等,萬尼亞,」她說,時不時把我的話打斷。「說詳細點,一切,一切,越詳細越好,你剛纔說得不夠詳細!....」
我重複了兩遍乃至三遍,還要不時回答她關於細節的一個又一個問題。
「你當真認為他想到這兒來看我嗎?」
「不知道,娜塔莎,我都拿不準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至於他想你和愛你,這是肯定的;但是他想來看你,這個....這個....」
「他還親了項鏈墜?」她打斷我的話道,「他親的時候說什麼了?」
“他前言不對後語,一個勁地呼天搶地;用最親切的名字叫你,呼喚你...."
「呼喚我?」
「是的。」
她低聲哭了出來。
「他倆真可憐!」她說,「要是他全知道了,」沉默片刻後,她又補充道,「也就不足為怪了。他對阿廖沙的父親也知之頗深。」
「娜塔莎,」我怯怯地說,「咱們去看看他們吧....」
「什麼時候?」她問道,臉色刷地白了,差點沒從圈椅上站起來。她以為我讓她馬上去。
「不,萬尼亞,」她把兩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淒然一笑,補充道,「不,親愛的;你又來了,但是....還是不講這個吧。」
「這場可怕的爭吵難道永遠,永遠沒個完了嗎!」我悲傷地叫道,「難道你的自尊心就那麼強,你就不肯先邁出第一步!這一步得由你來邁;你應當先邁出第一步。說不定你父親就等着原諒你哩....他是父親;他受了你的氣!你要尊重他的自尊心;這自尊心是合情合理的、自然的!你應當這麼做。你不妨試試,他一定會無條件原諒你的。」
「無條件!這是不可能的;也請你別錯怪了我,萬尼亞。我日日夜夜都在想這個問題。自從我離開他們後,也許沒有一天我不在想這個問題。再說,咱倆對這個問題也已經談過多次!你自己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你試試嘛!」
「不,我的朋友,不行,即使試試,也只會使他更恨我。一去不復返的東西是沒法讓它回來的,你知道什麼再也回不來了嗎?那就是我跟他們一起度過的童年,度過的幸福歲月。即使父親饒恕了我,他現在恐怕也認不出我來了。他愛的還是個小姑娘,還是個大孩子。他欣賞的是我童年的單純;他愛撫我的時候,還輕輕地摸我的頭,就像我還是七歲的小女孩,坐在他膝上,給他唱兒歌時那樣。從我很小的時候起,直到我離拜他們的最後一天,他都要走到我床前,給我畫十字,祝我晚安。在我們遭遇不幸的前一個月,他給我買了一副耳環,還瞞着我,不讓我知道(其實我全知道了),他想象我看到這禮物後一定會高興得什麼似的,就開心得像個小孩,可是後來他聽我告訴他,買耳環的事我早知道了,他就非常生氣,生大家的氣,首先是生我的氣。在我出走的前三天,他發現我悶悶不樂,他自己也立刻悶悶不樂起來,差點病倒了,而且,你猜怎麼著?他為了讓我高興,靈機一動,竟給我去買了張戲票!....真的,他想用這辦法來治好我那悶悶不樂的病!跟你再說一遍,他知道和喜愛的是一個小姑娘,他連想都不願想,有朝一日我也會長大,成為一個女人....他壓根兒就沒想過這事,如果我現在回去,他準認不出我來了。即使他肯饒恕我,他現在遇到的又會是個什麼人呢?我已經變了,不是小孩了,我已經嘗盡了人間的甜酸苦辣。即使我裝模作樣地迎合他,他也會長吁短嘆,哀嘆那逝去的幸福,哀嘆我完全變了,變得跑過去不一樣了,從前我還是個孩子,因此他愛我;往事總顯得美好些!可是往事如煙,不堪迴首!啊,過去種種有多好啊,萬尼亞!」她叫道,自己也悠然神往,用從她心底痛苦地進發出來的這一聲感嘆打斷了自己的話。
「你說的這一切是對的,娜塔莎,」我說,「這說明,他現在必須重新認識你,重新愛你。最要緊的是重新認識。是不是?他會愛你的。難道你認為他沒法認識你和瞭解你了嗎,他,他,這樣一顆心!」
「唉,萬尼亞,你不要錯怪了我!我身上有什麼特別的東西需要瞭解呢?我要說的不是這意思。你知道嗎,還有:父愛也是充滿妒意的。他有氣的是,跟阿廖沙的事從開始到解決統統背着他,他不知道,忽略過去了。他知道,他甚至都不曾預感到會發生這樣的事,因此他把我倆相愛的不幸後果,我的私奔都歸罪於我『忘恩負義』地緘口不語。從一開始,我就沒有去我他,到後來,也始終沒有向他披露過我的愛情從萌生伊始我內心的每一個活動;相反,我把一切都藏在心裡,瞞着他,不瞞你說,萬尼亞,在他私心深處,我這樣做比這一愛情的後果本身——即我的離家出走和完全委身於我的情人,更使他痛心和有氣。就算他會履行他做父親的義務,熱烈而又親切地歡迎我回去,但是敵對的種子卻會依然留下。到第二天,到第三天他就會感到傷心,感到困惑,就會不斷地數落和埋怨。再說他也不會無條件地饒恕我。即使我對他說實話,把心底里的話都掏出來給他,說我多麼對不起他,我明白我使他蒙受了多大的羞辱。如果他不肯理解我跟阿廖沙的這整個幸福讓我付出了多大代價,我自己又忍受了多大痛苦——對此,我雖然會感到痛苦,但是我會咬咬牙,壓下心頭的痛苦,忍受一切——但是連這樣做他也不會滿足。他會要求我作出不可能的補償;他會要求我詛咒我的過去,詛咒阿廖沙,痛改前非,從此不愛阿廖沙。他要求我做我不可能做到的事——讓過去重新回來,把最近這半年從我們的生活中一筆勾銷。但是我決不會詛咒任何人,我也決不會痛改前非....事已至此,既然發生了這樣的事....不,萬尼亞,現在不行。時候還沒有到。」
「那什麼時候才算到時候呢?」
「不知道....必須歷盡劫難,才能勉勉強強地重新獲得我們未來的幸福;用新的苦難作代價,來換取這幸福。受苦受難能淨化一切....咳,萬尼亞,生活中有多少痛苦啊!」
我默然以對,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你幹嗎這麼看著我,阿廖沙,哦,錯了——萬尼亞?」她說道,她因為說錯了,微微一笑。
「我現在在看你笑,娜塔莎。你從哪學來這麼笑的?從前你笑起來不是這樣的呀。」
「我笑還有什麼講究嗎?」
「其中還留有過去孩子般的單純,真的....但是你笑的同時,你的心似乎又不知怎麼在劇痛。瞧,你都瘦了,娜塔莎,可是你的頭髮倒好像變得更濃更密了....你身上穿的是什麼衣服?還是在家的時候做的吧?」
「你多麼愛我啊,萬尼亞!」她答道,親熱地看了我一眼,「嗯,你,你現在在做什麼呢?你的近況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