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環顧四周,只見這屋子在時代和地域上都是一個大雜燴。半截鑲木牆很可能是十七世紀原農莊主搞的。在牆的下半部掛着一排富有審美趣味的現代水彩畫。而上半部卻掛着一排南美的器皿和武器,顯然是樓上那位秘魯太太帶來的東西。福爾摩斯站起來,以他那無所不觀的鋭敏的好奇感,仔細研究了這些東西。他看過之後,眼中充滿沉思地又坐下了。「嘿!"他突然喊起來,“你看!」
一隻獅子狗本來在屋角的筐裡臥着,這時慢慢朝主人爬過去,行動很吃力。它的後腿拖拉著,尾巴拖在地上。它去舔主人的手。
「怎麼回事,福爾摩斯先生?」
「這狗。它有什麼毛病?」
「獸醫也搞不清是什麼病。是一種麻痹,他說可能是腦脊髓膜炎。但這病症正在消退。它不久就會好了——是不是,我的卡爾羅?」
這狗的尾巴輕輕顫了一下以示贊同。它那悲淒的眼睛看看這個人,又看看那個人。它很明白我們在談論它的病。
「這病是突然發生的麼?」
「一夜之間。」
「多久以前?」
「可能有四個月了吧。」
「很奇怪。很有啟發。」
「你覺得這病說明什麼問題麼,福爾摩斯先生?」
「它證實了我的一種設想。」
「什麼,你到底在說什麼呀?這對你也許是猜謎遊戲,但對我卻是生死關頭!我妻子可能是殺人犯,我兒子時刻在危險中!福爾摩斯先生,千萬不要跟我開玩笑,這一切太可怕了。」
這個大個子中衛,從頭到腳發起抖來。福爾摩斯把手放在他胳臂上安慰他說:
「不管結論是什麼,恐怕對你也是難免痛苦的。我一定儘力減輕你的痛苦。目前我還不能多說什麼,但在我離開你家之前我可能給你明確的答覆。」
「但願如此才好!請二位原諒,我要到樓上去看看我妻子的情況有無變化。」
他去了幾分鐘,福爾摩斯再度去研究牆上掛的器物。主人回來了,從那陰沉的臉色看來,他沒有取得任何進展。他帶來一位細高黃臉的侍女。
「多羅雷思,茶點已備好了,"弗格森說,“請你照顧女主人得到她想要的東西。」
「她病很重,「侍女大聲說道,兩眼怒視着主人,」她不要吃。她病很重。她要醫生。沒有醫生,我一個人和她獃在一起感到害怕。」
弗格森眼帶疑問地看著我。
「如有需要,我願儘力。」
「你女主人願意見華生醫生嗎?」
「我帶他去。我不要徵得同意。她需要醫生。」
「那我馬上同你去吧。」
侍女激動得微微顫慄着,我隨她走上樓梯,走進一條古老的走廊。在盡頭有一座很厚實的鐵骨門。我瞧著這門心裡說,要是弗格森想闖進妻子的房間可不那麼容易呢。侍女從口袋裏掏出鑰匙,那沉重的橡木門板在折葉上吱吱地打開了。我走進去,她立即跟進來,回手把門鎖上。
床上躺着一個女子,顯然在發高燒。她神智半清醒,但我一進來,她立即抬起一雙驚恐而柔美的眼睛,害怕地瞪着我。一見是生人,她反而放心地鬆了一口氣躺在枕頭上了。我走上前去安慰了兩句,她就安靜地躺在那裡讓我診脈量體溫了。脈博很快,體溫也很高,但臨床印象卻是神經性的,而不是感染性的熱病。
「她這樣一天,兩天地躺着。我怕她死去,」侍女說。
女主人把她那燒紅的俊美的臉朝我轉過來。
「我丈夫在哪兒?」
「在樓下,他想見你。」
「我不要見他,我不要見他。」後來她似乎神智開始不清了。
「惡毒啊,惡毒啊!我對這個惡魔怎麼辦啊!」
「我能以任何方式幫你忙嗎?」
「不。旁人沒辦法。完了。全完了。不管我怎麼辦,也全都完了。」
女主人一定是在說胡話。我實在看不出,誠實的弗格森怎麼會是惡毒或惡魔式的人物。
「弗格森太太,"我說道,“你丈夫是深深愛你的。他對這事兒非常痛苦。」
她再一次把她那美麗的眼睛朝我轉過來。
「他是愛我,不錯。但我難道不愛他嗎?難道我不是愛他到了寧願犧牲自己也不願傷他心的地步了嗎?我就是這樣愛他的呵。而他居然會這樣想我——這樣說我。」
「他極其痛苦,可他不理解。」
「他是不能理解。但他應該信任。」
「你不願見一見他嗎?」
「不,不,我忘不了他說的那些話,也忘不了他那臉上的神色。我不要見他。請你走吧。你幫不了我。請你告訴他一句話,我要我的孩子。我有權利要自己的孩子。這是我要對他說的唯一的話。」她又把臉朝牆轉過去,不肯再說話了。
我回到樓下,弗格森和福爾摩斯還坐在壁爐邊。弗格森憂鬱地聽我敘述會見的情景。
「我怎麼能把嬰兒交給她呢?「他說道。」我怎麼能知道她會不會再有奇怪的衝動呢?我怎麼能忘記那次她從嬰兒身旁站起來時嘴唇上都是孩子的血的情形呢?"他打了一個冷戰。“嬰兒在保姆那裡是安全的,他必須留在保姆那裡。」
一個俏皮的女仆端了茶點進來,她是這座莊園內唯一時髦的人物。在她開門的工夫,一個少年走進屋來。他是一個引人注目的孩子,膚色白皙,頭髮淺黃,一雙易於激動的淺藍色眼睛,一看見父親就閃現出一種意外的激動而喜悅的光芒。他衝過去兩手摟着他的脖子象熱情的女孩子那樣抱住父親。
「爸爸,"他叫道,“我不知道你已經來了,要不我早就在這兒等你了。我真想你!」
弗格森多少有點不好意思地輕輕拉開兒子的手。
「好孩子,"他一邊輕撫着淺黃色的頭髮一邊說道,“我回來的早是因為我的朋友福爾摩斯先生和華生先生肯跟我來消磨一個晚上。」
「那是偵探福爾摩斯先生嗎?」
「是的。」
這個孩子用一種很有洞察力、但在我看來是不友好的眼光看著我們。
「弗格森先生,你的那個小兒子在哪裡?"福爾摩斯說道。“我們能不能看看他?」
「叫梅森太太把小孩抱來,」弗格森說。這個孩子以一種奇怪的、蹣跚的步伐走了,照我做醫生的眼光看來,他是患有脊椎軟骨症的。不大工夫他就回來了,後面跟來一個又高又瘦的女人,懷中抱著一個秀美的嬰兒,黑眼睛,金黃色頭髮,是撒克遜和拉丁血統的絶妙融合。弗格森顯然很疼愛他,一見面就把他抱到自己懷裡非常親切地愛撫着。
「真不明白怎麼會有人忍心傷害他,」他一邊自言自語地說著,一邊低頭去看那天使般白嫩的脖子上的小紅皺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