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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坐在幻若夢境的房間中,周圍依然是曾經迷惑我心靈的那種神秘氣氛。談話中,我知道她剛剛從巴黎歸來,不久又準備奔赴倫敦。埃斯苔娜依然保留着往日的驕傲和任性,不過現在她的驕傲任性只是為了襯托美貌,至少我認為,不能把驕傲任性和美貌分隔開來去看。說句老實話,見到她,我不可能不想起童年時對金錢、對上流社會的可悲熱望,這些熱望不斷地擾亂了我的童心;不可能不想起童年時使我為貧賤出身、為喬的粗魯而羞愧的那些失控的志向;不可能不想起童年時的幻覺,她的面容會在熊熊的爐火中浮現,會從鐵砧上敲打出來,會在深夜的黑暗中顯現,從鐵匠間的木窗外伸進來張望,僅那麼一會兒,便又在黑夜中消失了。總而言之,我不能和她分離,無論是過去,無論是現在,她都深藏在我內心,成為我生命的生命。
我們說定,白天我和她們在一起,晚上回旅館休息,然後明天返回倫敦。接着,我們繼續談了一會兒後,郝維仙小姐要我們兩人到那座荒蕪的花園中去散步,她還說,等我們散步回來後,我要像過去一樣用車子推着她轉幾圈。
於是,埃斯苔娜和我便通過一扇門進入了花園。記得我曾經就是因誤人了這扇門而遇上那位蒼白麵孔的少年紳士的,也就是現在的赫伯特。這時我內心萬分激動,甚至在微微顫動,多想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然而她卻十分平靜,決不會對我有任何崇拜。在我們快走到當年比試的地方時,她停下腳步,對我說道:
「那時候我也是個奇妙的小東西,那一天我躲在一處偷看你們打架,看得很清楚,而且還看得很高興。」
「你那一天還給了我重賞呢。」
「有這回事嗎?」她用一種隨意的淡忘神情答道,「我不會忘記你的那個對手,我非常討厭他,因為他給帶到這裡來就是要折磨我的,我被他糾纏得真動了氣。」
「現在他和我已經是好朋友了。」我說道。
「是嗎?我想起來了,你正在他父親的指導下讀書?」
「對」
我簡直是勉勉強強地說出這個字的。這完全像一個小孩子的口氣,其實她待我不是更像待一個小孩子嗎?
「自從你的命運轉變以後,和你交往的夥伴也變了。」埃斯苔娜說道。
「這是很自然的。」我答道。
「這也是必然的,」她用高傲的口吻補充道:「以往適合于做你朋友的人,如今就再不適合于做你的朋友了。」
本來,在我的良心深處,我也不能確定是否還有一點躊躇中的願望,去看一看喬;如今聽了她的評論後,即使有這一點願望,也被趕到九霄雲外去了。
「那時,你還不知道近在眼前的遠大前程吧?」埃斯苔娜輕輕地揮了一下手,表示所謂那時是指打架的時候。
「一點兒也不知道。」
她走在我身邊,完全是一副成熟老練、盛氣凌人的架勢,而我走在她的身邊卻一臉的年少幼稚、恭敬服帖。我強烈地感到我們兩人之間在氣質上的懸殊,要不是我被女恩主挑選出來專門做埃斯苔娜的伴侶,我的內心會有多麼地痛苦啊。
整座花園裡雜草叢生,四處蔓延,很難找到可落腳之處,所以我們兩人在花園中轉了兩三圈,便離開花園,走進酒坊的院子。我正正經經地指着一處對她說,我過去第一次來到這裡時,曾看到她在這些酒桶上面走來走去。她只是淡淡地、漫不經意地朝那個方向看了一眼,說:「真有這回事嗎?」我又告訴她,她就是從這間屋子出來給我吃肉和喝啤酒的。她說:「我忘了。」我問她:「你記不記得你讓我哭了起來?」她搖搖頭向四處望望,說:「忘了,忘了。」聽到她左一聲忘了,右一聲記不起了,這對我的心靈又是一次觸動,使我在深深的內心又一次哭起來,而且這次內心的哭泣是所有痛哭之中最傷心的一次。
這時,埃斯苔娜卻像一位聰慧美麗的少女一樣,深有情意地對我說:「我是無心的,無心做的事情也就記不到心上去。」
我說了幾句莫名其妙的話,含義是,對她說的話我不得不斗膽懷疑,我心中有數,哪一位絶色佳人會無心呢。
「哦!我確有一顆心,是可以用刀刺、用子彈射的心,這我毫不懷疑,」埃斯苔娜說道,「而且當然,這顆心一停止跳動,我也就停止活動了。不過,我剛纔說的不是這層意思,我當時對人太不溫柔太無情沒有同情廢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