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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他說話的語氣中包含了一些容忍,甚至有些兒滿不在乎的輕視調兒,這便使我悶悶不樂起來。我斜着眼細細打量他那張像一段木頭一樣的面孔,想在上面搜索一下是否有進一步談這件事的可能,可還沒有看出什麼他就說巴納德旅館到了。他的話並沒有使我從悶悶不樂中轉變過來。因為我本以為巴納德這家旅館是由巴納德先生開的,我們鄉下的那間藍野豬飯店在它面前不過是爿小酒店,可是現在我才知道根本就沒有巴納德這個人,這只不過是個假造的名字。這家旅館只有幾間又破又爛又黑又髒的房子,一起擠在一個發出惡臭的角落上,真像為雄貓一樣的男單身漢設置的俱樂部。
我們經過一個邊門進入了這個避難所,再走過一條通道便進了一處既悲涼又很狹小的四方院子,十分像一個蕭條淒涼的墳場。這裡面的樹是最陰鬱沉悶的樹,這裡面的麻雀是最陰鬱沉悶的麻雀,這裡面的貓是最陰鬱沉悶的貓;這裡面的六七幢房子也是最陰鬱沉悶的房屋,都是我過去見所未見的。那些房屋的窗戶上,百葉窗爛得快要倒坍,窗帘破得一拉就碎,花盆都變成了瘸腿在那兒東倒西歪,窗玻璃又都碎裂不堪,到處是塵上封蓋,給人的印象是破落得不忍目睹。這裡貼著招租,那裡貼著招租,到處都貼滿了招租,一張張招租的招貼在空空的房間門口直瞪着我,好像從來就沒有可憐的房客到這裡來住過。巴納德的幽靈也稍稍收斂了它的復仇火焰,因為它看到現有的房客正在慢性自殺,死者的不虔誠也遭到了埋進沙土之下的厄運。骯髒的黑沙般的煙灰裝飾着巴納德這份被遺忘和被捨棄的產業。這房子也在自己的頂上撒滿了灰塵,願意悔過,忍受屈辱,生活于這垃圾筒中。這便是我的親眼所見。四處都是霉味,有干霉味、濕霉味,有在屋頂上、地窖中悄悄腐爛的霉味那些大老鼠、小耗子。臭蟲,還有附近馬房所散髮出來的臭味,都徐徐地進入我的味覺器官,同時還彷彿有個聲音在悲鳴着:「請嘗一下巴納德的混合美味。」
這是我遠大前程的第一步,這最初的印象就如此地不理想,我不禁心情沮喪地望着溫米克先生。「唔!」他錯解了我的意思說道,「這一僻靜之地使你觸景生情了吧,又想起了你的故鄉。我也和你一樣。」
他把我領向一個角落,又領我上了一段樓梯。在我看來,這段樓梯正慢慢地變成木屑,到那時,樓上的房客只要在房門口向外面看一眼,也就再沒有下樓的願望了。我們來到頂層的一套房間門口,門上用印刷體寫着「小鄱凱特先生」幾個字,信箱上面還貼了一張紙條子,寫着「外出即歸」。
「他沒有想到你來得如此快,」溫米克先生解釋道,「你大概不再需要我了吧?」
「謝謝,不用了。」我說道。
「由於我管着現金,」溫米克說道,「我們會時常見面的。再見。」
「再見。」
我伸出手,溫米克先生看著我的手,以為我想索取什麼東西,然後又看看我,才糾正了自己的誤解,說道:
「當然!是的。你有和人握手的習慣,是嗎?」
我被他弄得有點狼狽,心想這一定和倫敦的時尚不符,不過我還是說他猜對了。
「我對這一套不習慣!」溫米克先生說道,“除非是最後一別才握手。當然,我是非常高興和你相識的,再見!’,
我們握手過後,他便走了。我打開樓梯間的窗戶,這可險些把我的頭給鍘了,因為窗繩業已腐爛,窗子就像斷頭台上的鍘刀一樣飛快地落了下來。幸虧它落得很快,我的頭還沒有來得及伸出去。這一大難不死,我也就只有通過灰塵滿佈的窗戶糊里糊塗地看一看旅館的全貌了。我苦惱兮兮地站在那裡向外看著,心想倫敦被誇得太過分了。
小鄱凱特先生所說的外出即歸和我所想的可不一樣。我發了瘋似的從窗口向外觀望,望了足有半個小時,然後又用手指在每一塊窗玻璃的塵灰上劃了幾遍自己的名字,這才聽到樓梯上有腳步聲。然後,我便看到了帽子、頭、領巾、背心,然後是褲腿、靴子,從打扮看其身份,怕也和我差不多。他每個胳肢窩下面各夾了一個紙包,有一隻手上還拎了一籃草莓,氣喘喘地走了上來。
「皮普先生嗎?」他說道。
「鄱凱特先生嗎?」我說道。
「真對不起啊!」他大聲嚷道,「的的確確對不起;我只知道中午有一班馬車從你們鄉下開來,我想你會搭那趟馬車來。事情是這樣的,我出去也是為了你,當然這不是什麼藉口,我想,你剛從鄉下來,飯後也許喜歡吃點水果,所以我才到倫敦大菜市場去買了些新鮮水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