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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一次去,埃斯苔娜都在周圍,都是她把我領進,又把我送出,但是她再沒有叫我吻過她。有時,她冷若冰霜地對我表示容忍,有時又低三下四地遷就我;有時,她顯示出和我十分親密,有時,又會心神狂亂地告訴我她恨我。郝維仙小姐總是用低低的聲音問我,或者僅只我們兩人在場時,她會問我:「她是不是越長越美麗了,皮普?」我的回答是肯定的(因為她確實越來越美麗)。她聽我這樣回答便顯出情不自禁的高興。每當我們在玩牌時,郝維仙小姐總是專心致志地瞅着,細細地玩味着埃斯苔娜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如果埃斯苔娜的情緒反覆無常、變化多端,使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或該做什麼,郝維仙小姐便把她抱在自己懷裡,表現出無限的狂喜,在她耳邊輕輕絮語。我聽見好像是說:「捏碎他們的心,你是我的驕傲、我的希望,把他們的心撕得粉碎,不要有什麼憐憫!」
我記得喬在打鐵時,總喜歡斷斷續續地哼一首歌,歌中的疊句反覆唱着「老克萊門」。用這首歌來表示對鐵匠的保護神老克萊門的尊重是不夠隆重的,不過我以為老克萊門和鐵匠們的關係在歌詞中表現得很確切。這首歌是模仿打鐵時的節奏,加了一些詞,以抒情的方式歌唱出老克萊門這一被人尊重的名字。比如:「孩子們一起來啊,來打鐵呀,老克萊門!打一錘啊,響一聲啊,老克萊門!用力打啊,加油干啊,老克萊門!用力打啊,加把勁啊,老克萊*風箱拉得響啊,火苗來得旺啊,老克萊門!風箱聲嘶啞啊,火苗飛得高啊,老克萊門!」我開始用輪椅推郝維仙小姐以後,有一天,她突然心血來潮地用手指揮了一下,對我說:「好了,好了,好了!你就唱一支歌吧!」於是,我一面推着她在房中繞圈子,一面不知不覺地哼出了這個曲子。這支曲子正中她下懷,她也用低低的若有所思的聲音哼起來,和夢中發出的聲音差不多。以後,這也習以為常了。我們一面前進着,一面哼着,埃斯苔娜也加進了我們的行列。我們的歌聲壓得低低的,即使三個人的聲音加在一起,也比這陰森森老屋中的一絲微風聲要低微得多。
和這種周圍環境相伴,我會變成怎樣一個人呢?我的性格又怎麼會不受這種環境的影響呢?每當我從這些昏黃迷氵蒙的房子中走出,投進自然的光輝之中時,我怎麼會不矇頭轉向?我的雙眼又怎麼會不眼花緣亂呢?
如果最初我沒有胡說八道,撒過彌天大謊,後來又向喬徹底承認自己的錯誤,我一定會告訴喬關於那位蒼白麵孔的少年紳士的事。如若我現在再告訴他,他反而會認為這位蒼白麵孔的少年紳士不過是我放進黑天鵝絨馬車中一個合適的乘客而已,所以我沒有說。此外,因為一開始就議論了郝維仙小姐和埃斯苔娜,我就特別擔心再議論她們,而且我的擔心隨着時間的推移愈來愈強烈。除了畢蒂之外,我對誰都不信任。任何事我都要告訴可憐的畢蒂。為什麼我把一切事情告訴她是順乎自然的呢?為什麼畢蒂對我的每一件事又關懷備至呢?當時我確實不能理解,而現在我想我是明白了。
這時候,我們家的廚房中正開着家庭會議。我心中充滿了憤怒的火焰,几乎達到不可抑制的程度。那頭蠢驢彭波契克總是晚上來到這裡同我姐姐討論我的前途問題。我堅信,如果我的手有那個氣力,我一定會把他馬車上的車轄拔出來。這個念頭直到今天想起來,我也不會感到後悔。這個卑鄙的傢伙簡直是麻木不仁、愚頑不化。他一討論我的前途,就非要我在他面前不可,彷彿要在我身上做實驗一樣。通常,他一把揪住我的領子,把我從那個安靜角落的小凳子上拖起來,再把我放在火爐的前面,似乎要把我烤熟,並且這樣開口說道:「看,夫人,這孩子在這裡!這孩子來了,這是你一手領大的孩子。孩子,你抬起頭來,你可要永遠感謝一手把你帶大的人。來,夫人,來討論一下這孩子的事!」接着他又會亂摸我的頭髮。其實這件事,正如前文提及的,在我最初的記憶中,就認為沒有人有這種權利亂弄我的頭髮。甚至當我站在他面前時,他還要拉扯着我的袖管。我變成了一個愚蠢的觀賞品,只有他那副模樣才能和我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