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頁
我十分肯定,這裡已成為一片荒涼之地,直到釀酒大院裡的鴿舍都毫無生氣。支撐鴿舍的竿子被大風吹得東歪西斜,如果鴿舍中還住着幾隻鴿子的話,它們一定以為自己正在海上顛簸漂蕩。不過這裡沒有鴿子,鴿舍中空空如也。馬房中沒有馬,豬圈中沒有豬,倉庫中沒有麥芽,連大鋼罐及大酒桶中也不再散髮出麥子和啤酒的香氣。造酒作坊裡的全部酒氣都已經隨着已消失的煙霧蒸發光了。在作坊的側院裡,放著一批空酒桶,發出一陣陣酒酸氣,成為當年黃金時代所留下來的一點兒回味。不過,這味實在太酸,和當年啤酒的香氣大不一樣,算不上是殘自的樣品。由此,我聯想到那些隱士,大部分也和隱士這個名稱搭不上鈎。
在造酒作坊最遠的盡頭,有一道舊圍牆,過去是一座荒廢了的園子。這道牆並不高,我只要努力站直身體,伸長頸子就可以看到園中的東西。我看到這座荒廢了的園子原來是這所宅子的花園,裡面雜草叢生,四處蔓延,但是在原來黃綠相間的小路上不知被誰踏出了一條足跡,好像有人不時在上面走過,好像埃斯苔娜此時正離我而去。可是,埃斯苔娜似乎無處不在。那些放在地上的酒桶吸引了我。我跳上酒桶,在一隻隻酒桶上走着。這時,我看到埃斯苔娜也在院子另一頭的酒桶上走着。她背對著我,一頭的棕色秀髮從頭上披下來。她用雙手捧住髮梢,目不旁顧,一直往前,然後便在我眼前消失了。然後我走進釀酒作坊,也就是當年釀製啤酒的地方。這裡地勢較高,地麵舖着石板,裡面還存放著從前的各種釀酒器皿。我一走進這裡,那陰森的氣氛就壓得我透不過氣來。我站在門旁邊,四下里打量,看到埃斯苔娜正在幾隻早已熄滅了的火爐間走過,接着爬上了一座輕便鐵梯,又從一道頭頂上的長廊走了出去,好像她正要從那兒走到天上去。
就是在這塊地方,就是在這個時刻,也許是由於我的幻覺,發生了一件奇特的事。我認為這是一件奇特的事,而且長久以後我仍認為這是一件奇特的事。當時,亮如白霜的日光使我有一點兒目眩。我抬頭望見一根很大的木樑,位於靠近我右邊的建築角落裡。我發現那裡吊著一個人,繩子套在頸子上。這個人全身穿著泛黃的白色衣服,只有一隻腳上穿了鞋子。她吊得高高的,我可以看到她衣服上已褪色的花飾,像土黃色的紙一樣。再看,那張面孔,正是郝維仙小姐的臉。那整副面孔動了一下,彷彿想要叫我。看到這個人形,我恐懼萬分。一想到剛纔這兒還沒有它,我就更加害怕。於是我開始是沒命地逃離這個人形,然後卻又回過頭來向着它奔去,待到發現那兒根本沒有什麼人時,我的恐懼更是強烈得難以形容。
應當感謝晴朗天空中閃爍耀眼的陽光,以及院門鐵柵欄外的過路人,再加上吃完了剩下來的麵包、肉和啤酒,這才使我清醒了一些,恢復了一點正常。要不是埃斯苔娜拿了一串鑰匙走來開門放我出去,所有這些也並不能使我很快地完全從驚恐中複原。她本來就掌握了幾個把柄輕視我,我想,要是她現在發現我給嚇得如此樣子又會怎麼說呢?我千萬不能讓她再抓住這個把柄。
埃斯苔娜走過我身邊時,用得勝的眼光看了我一眼,彷彿我的雙手如此粗糙以及我的皮靴如此笨重都使她歡天喜地。這時,她開了門,站在門口用手抓住門。我一眼也沒看她就走了出去,而她卻用手嘲弄地碰了我一下。
「為什麼你不哭呢?」
「因為我不想哭。」
「我看你是想哭的,」她說道,「你剛纔哭得都快把眼睛哭瞎了,現在看上去又快要哭出來了。」
她做慢地笑着,然後把我推出門去,立刻把門鎖上。我直接回到彭波契克先生家中,如釋重負地發現他不在家。我請店中的夥計轉告彭波契克先生,告訴他郝維仙小姐要我下一次到她家的日期。然後,我就步行四英里,逕自回我們的鐵匠鋪了。我一路走一路思考着在那裡看到的一切,深刻地反思着,原來我只是一個低三下四、幹粗活的小孩,我的兩手是粗糙的,我的皮靴是笨重的,而且我還養成了卑劣的習氣,竟然把奈夫叫成賈克。我今天才知道我是多麼無知,我過的日子是多麼可憐和低下。
第九章 我一回到家,我姐姐便好奇地要我講述郝維仙小姐的情況,並且提出了一連串的問題。因為我的回答不很詳細,我姐姐的拳頭立刻便落在我的頸背和後腰上,並且把我的面孔直向廚房的牆上撞,使我丟盡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