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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他為什麼會在維利村普林斯街落地生根的情形,此後他每天從早上八點忙到午夜。除了下午上樓睡一小時,每週二歇店可以多睡一會兒,以及晚上獨自看場電影之外,現在他總累得無力再動腦筋,不過有一次他秘密幫某個集團在附近搞抽獎板的賭博,以賺點外快,他因此積存了五十五元,露莎不知道;但是以後該集團被一家報紙掀了底牌,抽獎板當然全部絶跡了。又有一次他趁露莎回娘家的機會弄來一架吃角子老虎,這是一架鐵定能改善困境的好東西,只要能擺上一段日子。他知道這等龐然大物不能像上次那樣躲過露莎的眼睛,所以當露莎回來看到機器大吵大閙時,他成竹在胸默默忍受,這是有史以來第一次他沒用吼叫來對付露莎的吼叫,他解釋這跟賭博不同,因為無論是誰只要丟五毛錢就有大撈一票的機會。而且這架機器將會帶給他們一些額外收入以便買一架電視,這樣他看拳擊就不必到酒吧間去了;但露莎還是不肯罷休,她父親進來大罵他是罪犯,用大鎚把機器敲爛。第二次警察大事搜查吃角子老虎,凡是查到的店家一律傳回警局處理,雖然湯米的小店是鄰近一帶惟一沒有吃角子老虎的糖果店,但他依然為那架機器難過了好久。
早晨是他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刻,因為露莎在樓上洗滌東西,中午以前顧客極少,他可以咬着牙籤安穩坐在櫃檯後讀報,或與剛好路過進來買包香煙的地窖總部的老搭檔閒扯窮聊,談談當天跑的那匹馬勝算如何等等;不然就乾脆端杯熱咖啡坐著猛想藏在地窖的五十五塊錢應該如何盡其所用。早晨通常都是這樣,但吃角子老虎弄掉以後,沉悶常常持續整天,而他也只能苦挨着。時間在他心裡生鏽,整個早晨想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午睡,而下午醒來就悶懨懨地想到長夜漫漫卻要在店裡枯守,那時正是別人隨興所至大忙特忙的大好時光。他詛咒糖果店和露莎,詛咒他的快樂人生,從生命的起點詛咒起。
就在這樣一個糟糕的周一早晨,一個住在附近的十歲女孩進來買兩卷彩色紙,一卷紅一卷黃。他本想叫她滾蛋別來騷擾,但實際上他只能不高興地走去裏邊露莎放紙的地方,什麼東西放哪裡都是露莎的明智抉擇。他之所以賣紙給她是習慣使然,因為這女孩自從夏天開始每週一都來買同樣的東西,因為她那有一張石板臉的母親,看來像是為打發自己的寡婦生涯而照顧一些放學的孩子,拿色紙為他們剪洋娃娃之類的東西。這位不知叫什麼名字的女孩長得像她母親,只是臉不如母親瘦削,而且眼睛深黑,膚色很淡;但她是個姿容平庸的孩子,到了二十歲會更明顯。他去拿紙時察覺她總是怕暗似的躊躇不前,雖然那兒他放有漫畫書,若是別的孩子趕都趕不走;然後等他拿紙回來給她時,她的臉色顯得更白,黑眼更亮。
塞到他手裡的兩個一角硬幣總是熱熱的,然後她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正巧不信任任何人的露莎在內牆裝了一面鏡子,因此在這個情緒壞透的周一早晨,當他打開抽屜拿色紙時,他抬頭看見鏡子裡的情景,使他覺得好像在做夢似的。女孩子的人影不見了,但他看見一隻白手伸到糖果盒拿了一條巧克力又拿第二條,然後才見她從櫃檯背後出來站回原地,平靜無邪地等着拿紙。他起先想捏她脖子揍得她胃水翻出來,可是,就像以往幾次一樣,他的念頭被自己的一段回憶淹沒了。他想起比他離家還早許多年前的湯尼小子時代,唐姆叔叔常帶他去羊頭灣釣蟹。有天晚上他們去那裡把帶有暗鈎的引餌都丟進水裡,過了一會兒再把釣線拉上來,其中有根綫釣到一隻綠色龍蝦,那時候那個胖臉警察走過來說必須把龍蝦丟回去,除非它有九英吋。唐姆說它有九英吋,警察說騙人,唐姆就用尺量,結果有十英吋,他們為此笑了整整一個晚上。然後他想起失去唐姆以後心裡的滋味,不禁兩眼就湧滿淚水。他發現自己在沉思着過去生活的種種變遷,然後想到這個女孩,便很惋惜她如此年紀就淪為竊賊。他覺得該想辦法輓救她,警告她除去她的惡習,免得她人生尚未開始就掉進陷阱,毀掉一輩子。這個強烈的意念在他心裡起伏不停,當他走過去,女孩仰起的臉上有驚懼之色,因為他拿紙拿得太久了。這種驚恐的眼神使他心軟,他什麼都沒說,小女孩塞來兩個硬幣,一把抓起色紙就跑出去了。
他只好坐下,努力把勸告她的強烈念頭驅走,但卻越驅越不走,而且比先前更加強烈。他告訴自己偷些糖果算得了什麼---反正她已偷了;要自己扮演勸善角色他是既厭惡又不習慣,可是他依然無法說服自己相信這件事不重要。他又擔心話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他向來有說話詞不達意、欲速不達的困擾,尤其在面對新的情況的時候。他怕自己到時候說話痴痴癲癲,根本無法使小女孩聽進去。他一定要用明確的語詞,即使會把她嚇壞,也要讓她瞭解他所做的是為她好。他沒有向任何人提起,心裡卻唸唸不忘,每次出去撐布篷或洗窗子,總是左顧右盼,看看附近玩耍的女孩是否有她在內,結果從未發現。又是星期一,店門已打開了一小時,他整整抽完一包煙。自忖要講的話也已想好,就怕她因故不來,或是雖來卻不敢再拿了。他一心一意盼望事情發生,並說出他已準備好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