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頁
他再度凝視在陽光中閃閃發光的臥室窗戶。他有一種感覺,如果他仍待在床上的話,他會好過一點;因為這樣子的話,時間就停留在第一個早晨,然後有六個早晨即將來臨,可能還有第七或第八或第九個,或者,甚至更多的早晨。
第三
晚飯後,審問開始了。他靜靜站在燈下面對醫生,接受例行的敲擊檢查手續。
「現在張開嘴巴說‘啊!’。」
「啊!」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再做一遍。」
「啊!」
「慢慢的喊,如果可以拉長的話―――」
「啊―――」
「很好。」
真是蠢極了!好像整件事和他的喉嚨有什麼關係一樣,還是和他的心或肺有關!
他闔上雙唇,微感不快,因而避免接觸醫生的眼光,緊盯着壁爐。他看到他的母親穿著灰色拖鞋坐在綠色椅子上,而他的父親穿著棕色拖鞋,嚴肅地站在爐邊地毯上。
「嗯,確實沒什麼問題......」
他覺得醫生的眼睛緊盯着他看,他以近乎友善但迴避的眼光回望他。
「現在,小朋友,告訴我,你―――還好吧?」
「是的,先生,我很好。」
「沒有頭痛頭暈什麼的?」
「不,我想沒有。」
「我想想看。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們拿本書來―――好的,謝謝你,這本就好―――現在,保羅,用你平常讀書的姿勢拿着書本―――」
保羅拿起書本,念道:「我必須榮讚這個城市,一位偉大神的隆賜,此地的榮耀高漲;馬匹的神力,幼馬的神力,海洋的神力......因為你,克羅那斯之子,我們的海神閣下,已榮登此驕矜,因為在這些道路上,你確實制服了狂野的駿馬。而人們手中的槳,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在海洋中追隨海之女神......噢,藝術光芒四射的國度,現在為你綻放外在的榮耀。」
他試探地停了下來,放下厚重的書本。
「嗯,我猜得沒錯,確實沒有眼睛疲勞的現象。」
室內又沉默下來了。他意識到三個大人凝聚在他身上的端詳的眼光......
「可以帶他去檢查眼睛―――但是,我相信毛病不在這裡。」
「那麼到底在哪裡呢?」他父親發問。
「只是古怪的心不在焉―――」這次他母親說了。
他們很氣惱,但又對醫生很抱歉。
「我想是有什麼地方不對勁。現在,保羅,我想問你一兩個問題,你會好好回答吧?你知道我是你的老朋友嘛!這就對了。」
醫生肥胖的手掌重重拍在他背上,然後醫生假意友善地露齒一笑,一邊用手指甲抓抓背心頂端的扣子。他卻看著醫生肩膀下的火光。壁爐裡的火光像戲法般變幻不停。
「我想知道,有什麼事讓你不安?」
醫生又開始微笑,眼皮半掩着小黑瞳孔,瞳孔裡閃着小小的火豆。為什麼要回答他?為什麼要告訴他所有的事?「無論帶給別人多少痛楚」―――但這種堅持和留心的必要只是一個討厭鬼,好像站在燈光大亮的舞台上,頂上是一圈火舌四竄的聚光燈;又好像他是一隻受過訓練的海豹、表演的狗,或者是跳出水箱的魚。如果他能吠叫或咆哮一陣的話,一切就會好過一點了。他像自遠方遙望般凝視醫生眼中的小火豆、僵硬虛偽的笑,然後再垂眼望着他母親的拖鞋、他父親的拖鞋,還有閃耀的火光。即使現在在這裡面對這些敵視的眼神,他依然可以聽見降雪,看見雪花。雪花出現在房間裡陰暗的角落,在沙發下、在通往餐廳半掩的門後。雪輕輕緩緩地下着,發出最輕微的喃喃低語,彷彿在「行為」上採取謹慎的態度;小心翼翼地不讓任何人察覺它的存在,卻又隱約飄送着悄悄話:「哈,等着吧!等候我們獨處的時刻!然後,我會告訴你一些前所未聞的事,白茫茫的、冷冷的、昏昏欲睡、某些平息、安詳又永無止境的事物,叫他們走開。驅逐他們。拒絶回答。離開他們,上樓到你的房間裡去,熄燈上床―――我將與你同在,我等着你,我要說一個比雪怪更有趣的故事給你聽。我將環繞你身旁,關上窗戶,堵死大門,這樣,再也沒有人能進得來。告訴他們!......」彷彿是從前頭的窗戶傳來雪花落下的嘶嘶呼聲―――但是,他無法確定。他覺得唇邊浮起笑意,靜靜望着醫生的腳,說道:「噢,不,我想沒有―――」
「你確定嗎?孩子。」
他父親以一貫的警告口吻,緩慢又冷酷地說:「你不必馬上回答,保羅。記住,我們都想幫助你,好好地想一想,好吧?」
他又覺得他的唇角往上揚起。真是笑話!整個檢查過程像是一場荒謬的閙劇、一首可笑的歪詩!他們怎能瞭解?這些執着于稀鬆平常的事物的聰明人和乏味的心靈?不可能向他們解說為什麼,即使現在,即使現在,擁有這麼確鑿、這麼逼近、這麼駭人的證明存在於這個房間裡,他們會相信嗎?甚至,他母親會相信嗎?不。如果解釋這件事,如果做了任何的暗示,他們一定不予置信的嗤之以鼻!他們會說:「荒唐!」還認為他說謊......
「不,我並不煩惱什麼事―――為什麼我一定要心煩?」
他直視醫生低垂的眼帘,由一隻眼看到另一隻眼,從一邊火豆看到另一邊火豆,然後輕輕發出笑聲。
醫生似乎被他的回答搞迷糊了。他背靠着椅背,手放在膝蓋上,笑意逐漸消失。
「呃,保羅!」他嚴肅地停頓一下,「我想你並沒有說老實話。我想你可能不大明白―――相當不明白―――」他很快深呼吸一口氣,不知該怎麼說。但母親和父親都保持緘默,並不打算伸出援手。
「你必須確實明,清清楚楚地知道你最近不大對勁?你不覺得嗎?」
醫生的眼神慌亂,他尷尬的意圖恢復笑臉,那副樣子十分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