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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小姐的臉色蒼白衰老,但和藹可親,灰色的捲髮很僵硬地貼在臉頰邊上,一雙靈活的眼睛在眼鏡片後閃着自得其樂的光芒,像一對小鰷魚。
「哈!我懂了,地球圍着一條皮帶或腰帶,要不,就是有人畫了一圈綫!」
「不對,不對―――不是這樣的,我的意思是―――」
全班放聲大笑,他卻覺得一點也不好笑。他的腦子裡正想著地球儀上塗著白顏色的南北極。白小姐此時向大家解說熱帶地區,說森林和赤道沼澤地蒸籠般的高溫,還說當地的鳥類、蝴碟,甚至蛇,都像寶石一樣色澤鮮艷美麗。他一邊聽著,一邊沉浸在愉快的回憶裡,回憶那個早晨,第一個早晨和其他的早晨―――但是,這一切實在再單純不過了!這件事只是一個概念,一個十分暢快的感覺,何以既奇妙又持久不衰,是個秘密。他一面聽白小姐講解北溫帶,一面絞盡腦汁回想那個早晨。當時他剛剛睡醒,那事就發生在一剎那之間。但很難確定是哪一瞬間,有誰會一眨眼就醒來?或者事情的發生是漸進的?無論如何,那時他伸了個大懶腰,打了個大哈欠,把手垂放在被子上,就在那個十二月的早晨,他突然莫名其妙的想到郵差。這事實在再平常不過。他几乎每天早晨都聽得到郵差送信的聲響―――重重的皮靴從鋪着小圓石的山路那端響起,漸漸接近、漸漸大聲,在街道兩側的住家門上敲兩聲,沉重的腳步聲最後總是停在他家門口,響亮的敲門聲震動屋瓦。
(白小姐正說著:「北美和西伯利亞有大片的小麥田......」狄爾朵這時候把左手橫擱在頸背上。)
但是在這個特別的早晨,這第一個早晨,他閉着眼睛躺在床上,為了某種理由等郵差來。他希望聽見郵差從街角走來的聲音,但他一直沒有聽到―――一定有人在開玩笑。等他聽到郵差的腳步聲時,郵差已經走下山在敲第一家的門了。腳步聲也與他想像中的大相逕庭―――郵差的步伐顯得輕緩、幽遠,以相同的節奏前進時,又有另一層含意了,它代表寧謐、冷漠、凜冽和睡眠。他馬上恍然大悟,真是再簡單不過―――晚上下雪了!整個冬天他都在期待降雪,而就是這雪把郵差的足音湮沒了!今天肯定是個雪天了,多麼美妙哪!即使現在,外面還是下着雪,紛紛白雪連成一串長曳的凹凸線條,靜靜地散佈在街上,像是喃喃低語又嘶嘶作響,圓石縫裡也塞滿了白色小三角形,起風時便在風裡翻滾。雪越積越深,四周越來越靜了。
(白小姐說著;「......終年下雪的地方......」)
他一直躺在床上,閉着眼睛傾聽郵差的腳步聲。沉穩的足音滑過覆雪的圓石地面,兩次敲門聲、低沉的遠處人聲和有如在厚冰下飄揚的輕柔鈴聲,都是那麼恍惚隱約,猶如從現實移到另一度空間。雪,隔離了一切。
終於他睜開眼睛,望向窗戶,滿心期待能看到他想了好久,如今得以清晰見到的奇蹟,但是他看見的卻是閃爍在屋頂上的耀眼陽光!他從床上驚跳起來,俯身看街道,希望能見到小圓石籠罩在層層霜雪之下,可是觸目所及,儘是躺在街上的一顆顆赤裸的圓石塊。
不尋常的詫異感攫獲了他,整個早上,他一直覺得雪降落在他身上,在他和現實世界之間,存在着一幅嶄新的雪景。如果他不曾夢想過這樣的一件事,他又怎麼可能在清醒的時候也夢到?誰又能解釋這一切?無論如何,這種妄想生動逼真得影響他的一言一行。
他現在記不清楚是第一個或第二個早晨?或者,甚至是第三個早晨?他母親注意到他的態度有些詭異。
「親愛的―――」她在早餐的時候對他說:「你怎麼啦?你好像沒有在聽我說話―――」
自此以往,這種情況出現的次數越來越多!
(白小姐現在問有沒有人知道北極和磁極的差別。狄爾朵舉起她古銅色的手。他看到她指關節上明顯的四個淺色凹處。)
可能並非發生在第二或第三個早晨―――或許,甚至是在第四或第五天早晨。他怎能確定?他怎麼能在美妙的足音逐漸清晰的時候確定?就在真的開始的時候?間歇的時間並不十分精確......可能第二天,可能是第六天,他注意到雪的存在越來越久,下雪聲越來越清楚;相反的,郵差的腳步聲越來越模糊不清。他不但聽不見街角的腳步聲,甚至聽不見敲第一家門的聲音。剛開始,他聽得見敲第一家門的聲音,幾天後,敲第二家門他才聽見,再過幾天,郵差敲第三家門他才聽見。漸漸地,雪越下越密,越下越大聲。但是每天早上,他走到窗邊,傾聽屋瓦上的聲響,眼見小圓石粒一如往常般赤裸光滑,他發現他的幻覺並沒有改變世上的一草一木。畢竟,這只是他心中期待的事。此事是他個人所擁有的,不屬於任何一個人,即使是他父母親也不知道這件事。外面是赤裸裸曝曬在街上的小圓石粒,這裡,則是瑞雪紛紛。雪勢一天天大起來,覆蓋一切,也隱去郵差逐日沉寂的腳步聲。
「親愛的―――」午餐時,媽媽對他說:「你怎麼啦?人家跟你說話,你好像沒有注意在聽。我叫你把菜盤遞過來,叫了三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