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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恩才死了三個月,喬治•魏德蒙就受託為他寫傳。由幾個魏德蒙的出版人,也是以前杜恩的出版人,直接來跟他交涉;在面談時,他們告訴魏德蒙,要想把書順順利利寫完出版,就必須忍受一點杜恩遺孀的壓力,至于這點,魏德蒙並不感到驚訝。他早已知道杜恩與他妻子的關係非常微妙―――寫這一章當然特別困難;需要小心經營;主要困難是在怎麼寫杜恩的妻子,這個可憐的女人,她對杜恩的某些感覺或想法早已熄滅了,或者根本就沒有過,而現在他們受到暗示,寫傳的人必須要能扭轉事實,要能修補,甚至要能加以渲染,目的是要把這位傑出的名人寫得更加完美。魏德蒙可以感覺到他們正在慫恿他這樣做,更出乎意料的是,他們說杜恩的妻子曾特別提起他,說如果由他執筆,她就以最快速度提供資料,完成這本書。
所有的資料―――包括日記、信件、筆記、備忘錄、各種檔案―――現在都已經是她的財產,完全由她控制,她的繼承權沒有附帶任何條件,所以她可以自由處理―――或不處理。至于杜恩本人的意思如何,那只好自己去猜了。因為他死得太快、太突然了,所以只知道他有整理傳記出版的願望,他自己所做的整理工作才進行到一半―――這種事往往如此;所以後半部會很亂,需要好好剪裁。魏德蒙感覺到自己將多麼接近一個赫赫有名的人,也更清楚與他相比之下自己是多麼渺小。他不過是個年輕的記者,偶爾寫點評論,收入僅夠溫飽,一般人所樂道的亮相機會,真是少之又少。他寫的儘是些零星小文,人際關係也還差得遠。而杜恩的情況就大不同了,他有成名所需的足夠年齡,更有成名所需的足夠天份,他的許多朋友都是熠熠巨擘,杜恩太太總是賣力為她的閨友牽線,在這些巨人中選擇目標猛下功夫。
杜恩太太在各方面都已有所提示,但她的提示是委婉的、拐彎抹角的,留給他相當大的自由去摸索,所以這位年輕人覺得應該跟她見一面,反正可談的東西多得很。他立刻寫信給她,她也馬上回信約定時間。他們見面一談之下,他就更明白杜恩太太的意思了。
她是個奇怪,而且決不是好商量的女人;她講話又急又亂,但卻帶有使他動容的力量。她要求這本書能有所掩飾,她丈夫周圍的那些人,她左右得了的人―――她大概有這個自信―――會幫助她這樣做。
她對待杜恩一直都不太認真,但書中要對每一點指責提出有力的解釋。她不太清楚這一類書究竟怎麼寫法,但她在下功夫瞭解。她對量的要求以前並未提起,現在談話中一直說「幾冊」,這使得魏德蒙有所警覺,但他心裡有自己的想法。
「我很直覺地就想到你,我想如果讓他自己選,他也會選你的。」杜恩太太站起來時這樣說;她穿著隆重的喪服―――黑色的發罩、黑色的扇子,黑色的手套,加上大而黑的眼睛,她的尊容大致上是瘦的,醜的,哀愁的,但如果以某種角度來看,卻是動人而優雅的。「你是他最喜歡的人;他真是喜歡啊!」―――這句話說得魏德蒙有點陶醉,雖然他馬上想到杜恩太太是否瞭解丈夫都有問題。他對自己說,這種話怎麼可以當真。不過,杜恩太太恐怕也不至于只是說說而已;至少杜恩太太是真的有這個看法,因為像他這種人,杜恩太太不可能有興趣曲意奉承。他們立刻一起上樓,走到這位大人物的大書房裡,這間書房因為是在屋子最後面,所以面對一大片綠色的花園―――這樣的花園在有錢人看來是稀鬆平常的事,但在窮酸的魏德蒙眼中,真是秀麗宜人極了。
杜恩太太說:「你可以在這裡安心地寫,知道嗎,這地方就像你自己的地方一樣―――我把它完全交給你;無論晚上,無論什麼時候,你瞭解嗎?要安靜與隱私,這裡是絶對沒問題的。」確實沒問題,這位年輕人也這樣覺得。他已看了四周的環境,說明自己每天要很晚才能來,因為他在一家晚報工作。這間書房到處都令人想起死者;他們所看到的,是死者的東西;他們所摸到的,是死者生活的一部分。這一切都令魏德蒙太感動了―――感到太光榮了,反而使他有點擔心;回到腦海裡的是記憶猶新的死者音容,他的心跳加劇,他的眼睛充滿淚水,他感受到必須忠於死者的壓力,而且這壓力是多麼巨大,几乎使他難以承受。他的眼淚觸發了杜恩太太的眼淚,剎那間,二人竟默默相視,無言以對。這几乎是意料中的,杜恩太太終於忍不住了,她激動地說:「啊,幫助我,我知道你懂我的意思,幫助我喚起那種感覺。」又過了片刻,一個共同的意念出現在他們的心裡,而且被說了出來:「‘他’會來此與我們共處。」但這句話在魏德蒙心裡再一轉折,就成了:「我會來此與‘他們’共處。」然後他們就離開了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