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是個手掌柔軟的人,不大愛說話。他並沒假裝自己是個家庭醫生。他用一根細棒把我的下眼皮撐開,再用一支棉花棒截了一下,然後他拿給我看,在棉花棒尖上,有一根睫毛。他在我的眼睛裡滴了三滴黃色的藥水,以免受到感染。藥水刺刺刺的,我把眼睛閉上,把頭埋進枕頭裡,慶幸苦難終於過去了。我再睜開眼睛時,我父親正將一張鈔票遞到醫生的手裡。醫生謝過了他,向我眨眨眼,走了。這時,昆恩伯父從浴室走了出來。
「如何,小伙子,你現在感覺怎樣?」他問道。
「很好。」
「只不過是一根睫毛罷了。」我父親說。
「只是一根睫毛!我可是知道得很清楚,一根睫毛在眼睛裡的感覺,就像一個剃刀刀片一樣。不過,好在這會兒,這個小病人已經沒事了,我們可以去吃晚飯了。」
「不了,我真的很感謝你的好意,昆恩,但是我們必須趕回鄉下去。晚上八點,我還有個會要開,我必須在場。」
「聽你這麼說,我很難過。開什麼會呀,馬丁?」
「一個教堂集會。」
「原來你還在搞教會工作。好吧,上帝保佑你。」
「葛莉絲要我問問你,哪天是不是有空來玩?我們可以招待你過夜。對她來說,能再見你一面才算招待呢?」
昆恩伯父站起來,手臂環在他弟弟的肩膀上。"馬丁,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件事更值得盼望的了。不過,我的應酬太多了。這個星期四我還必須到西部去一趟。他們不讓我有一分鐘的喘息機會。
什麼事都比不上和你及葛莉絲在你家度過安靜的一天更愉快了。請代我向她轉達我的愛。並且告訴她,她有了一個好孩子。你們兩個的好孩子。"
我父親應諾着,「我會的。」然後,一番客套之後,我們離開了。
「這孩子好些沒?」大廳裡的那個老人在我們走出去時問我們。
「只是一根睫毛,謝謝你,先生。」我父親回答。
當我們走出來以後,我問道是否還有書店沒關門。
「我們沒錢了。」
「一個子兒也不剩啦?」
「醫生索價五塊錢。在紐約,要從你的眼睛裡把東西弄出來,就得花那麼多錢。」
「我不是故意那樣的。難道你以為是我自己把眼皮拉開,把那玩意塞進去的嗎?我又沒有要你找醫生來。」
「我知道。」
「我們能不能找一家書店,只看一分鐘?」
「我們沒有時間,傑。」
可是,當我們到了賓州車站時,下一班火車還有三十多分鐘才來。我們坐在椅子上,我的父親陷入了回憶之中,笑着說:「好小子,他真夠聰明的,不是嗎?他的想法總是領先我六十光年。」
「誰的?」
「我哥哥,注意到沒?他一直躲在廁所裡,直到醫生走了才出來。那就是賺錢的方法。高人蒐集鈔票,就像集郵者蒐集郵票一樣。我知道他會這麼做的。當他要櫃檯去召醫生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得付這筆錢。」
「可是,為何是他得付賬,你才是應該付賬的人呀。」
「沒錯。為何是他?」我父親往後靠了靠,眼睛盯着前方,兩手交叉垂放在腿上。他頰下的皮膚鬆垮垮的,太陽穴的地方也都凹陷了進去。也許他還是不適合喝酒。「那就是為什麼他會有今天,而我還是個窮光蛋。」
憤怒之火讓我把他從回憶中喚醒,我叱責他又老又糊塗。「你看,為什麼你就只帶五塊錢?你應該知道也許會發生什麼事。」
「你說得對,傑。我是應該多帶點錢的。」
「看,右邊那裡就有一家書店還開着。如果你帶了十塊錢,現在就可以―――」
「店還開着?我不這麼認為。有時他們只是在窗旁留盞燈。」
「如果它不是那樣呢?又有什麼關係?無論如何,五塊錢,你能買到什麼樣的藝術書籍?彩頁最花錢,你想一本維米爾的書得花多少錢?即使是髒兮兮,沾滿了咖啡漬的二手貨,賣十五塊錢都算便宜的了。」在我們離開車站前,我不斷地用尖鋭的聲音和憤怒的動作,對毫不抵抗的父親咆哮着。
坐上了回家的火車以後,我的怒氣漸漸消退;對我兩個來說,這似乎變成一種儀式,我自滿地尖叫,他則像個為新娘子接生的接生婆一樣不斷地點頭稱是。
後來,當我不得不再去紐約的時候,已經是許多年以後的事了。
草莓冰淇淋蘇打【美國】 艾恩。蕭
艾恩。蕭(lrwinshaw,
1913~
1984)生於美國紐約市布魯克林區,並在當地接受教育。一生創作頗豐,作品以情節緊湊及社會寫實見稱。
艾迪·巴恩斯望着高大的艾德隆戴克山脈,在午後夏日下這座山脈略呈褐色。他邊聽弟弟勞倫斯在室內做鋼琴手指練習,一、二、三、四、五,一、二、三、四、五,邊想著紐約。他這時俯躺在屋前草地上,小心剝着被曬得脫皮的鼻子。他憂悶地注視着一隻看起來很笨拙的蚱蜢,在他鼻子前面的草葉上擺動着。出於無聊,他伸手抓住了昨蜢。
「吐出蜂蜜,」他無精打采地說:「吐出蜂蜜,否則我殺了你。」
但是蚱蜢不為所動,仍舊蹲縮着,似乎置生死於不顧。
艾迪覺得很煩,便將它拋開。蚱蜢旋轉一下飛了出去,掛在草上,又再度在艾迪面前隨風擺,艾迪翻過身子,望着藍天。
鄉下!為什麼每個人都往鄉下跑呢?現在紐約有多少事可做!
在翻騰繁華的街上,有多少漂亮的事正在進行?在那卡車、電車、娃娃車中,有多少快樂、大膽、令人冒汗的冒險事件!多沙啞、幽默的哭叫聲!在一大杯檸檬冰只賣三分錢的店外,有着多麼輕巧的笑聲!那檸檬冰真是十五歲少年郎必要的營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