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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男仆從裡面轉來的時候,便引我到一所客廳裡去,一面說是襲先生到附近的村莊裡去了,但是不久便會回來。看來我應當等候一些時間;便帶著忍耐心先來考察自己的置身之所,那客廳佈置得很華美,有厚的地毯,有窗幃,有門帘,儼然一所廣闊的土耳其式的暖閣,並且還有使人坐著很舒服的圍椅。那些幃幕並且是寬大的,使我詫異天色何以忽然之間一下就黑起來。不久,天色竟几乎完全黑了。現在我不知道那時候我究竟蹲了多少時間,旁人忘了我在那裡,所以並沒有送燈進來。我坐在黑暗之中開始來玄想那件慘史,自己彷彿是在夢裡。安琪玲是被人刺殺的嗎?她是由自己把一把小刀子刺進胸口裡嗎?並且,我現在應當承認那時候坐在那所閙鬼的房子的黑暗中竟害怕起來,一陣害怕叫我有點兒不大自在,皮膚上發寒噤,慢慢越來越厲害,竟叫我在一種可駭可愕的糊塗境界之中渾身冰冷。
開始,我覺得有一陣模糊的聲音在什麼地方飄動。那大概是在地窨子裡:含冤的低訴罷,吞聲的掩泣罷,幽靈的步聲罷。後來,這聲音升上來了,近前來了,我覺得那所在黑暗之中的房子,整個兒充滿了這種可駭可愕的危迫意味。末了,陡然間,那道驚心動魄的呼聲出來了:安琪玲!安琪玲!安琪玲!並且越叫越高,叫我因此覺得那道冷氣在我臉上拂過。客廳裡某一張門猛然打開了。安琪玲進來了,穿過了那間屋子卻沒有看見我。我從那道從過道里跟着她進來的燈光認明白她。那的確就是那個在十二歲年齡死了的女孩子,容貌身材都是天仙般的美,肩上披着金黃的頭髮,身上穿著白衣,那種白色是從泥土來的,她每晚都從泥土裡回到家裡來。她靜默地晃進來,舉止張皇,又從另一張門裡不見了,這時候,重新又有聲音喊着安琪玲!安琪玲!安琪玲!於是我便立起來,額頭上流汗,滿身的毫毛都豎起了,在那種從神秘境界迸出的恐怖大氣之中,身體沒有動一下。
末了,那男仆端了一盞燈進來,我几乎同時就明白襲先生也在那裡,他和我握手,一面請我原諒他耽誤太久。我沒有假裝鎮定,立刻向他述起那件依然叫我發抖的故事來。而他呢,聽著我說,開始也很詫異,後來便放聲大笑,一面請我不必驚慌。
―――您大概不知道,朋友,我是第二位季太太的一個表兄弟。
那個可憐婦人。不要責備她是那女孩子的兇手,她本來愛她,並且她之哭她正和那個做父親的一樣。因為惟一的實在事,就是那可憐的女孩子是死在這裡的,不過不是自殺,可憐的天!是由一種像雷霆般的急性寒熱症死的;因此她的父母看見這房子就傷心,所以一直沒有回來過。他們在生時不肯住就是這個理由。去世之後,又發生了好幾次接連不斷的訴訟。所以又阻擋了這房子的出賣。我看中了它,等候了多少年的機會,並且我向您保證我們絶對還沒有看見過什麼鬼。
我身上又打寒噤了,我口吃地說:―――但是安琪玲,我剛纔還看見了她,在那裡,不久......那道使人驚心動魄的聲音叫過她,並且她在那裡走過,穿過這間屋子。
他驚訝地瞧著我,以為我失去了神志。隨後,忽然之間,他用得意人的呵呵之聲大笑起來。
―――您剛纔看見的是我的女兒呀。她的命名的教父剛好是季爵爺,他為著紀念遺愛便把安琪玲這個名字給了她;並且,也許剛纔她的娘叫過她,她又在這屋子裡穿過。
他立刻親自推開一扇門,重新又叫着:―――安琪玲!安琪玲!安琪玲!
那女孩子來了,但是有生氣的,但是因為快樂而活潑潑的。那就是她,穿著白的裙袍,肩上披着值得讚賞的金黃頭髮,並且那樣美貌,那樣興高采烈,如同是一位給人間醞釀愛情又給人生增加幸福的司春使者。
唉!回來了的遊魂,從那個死了的女孩子再生的新女孩。死神已經被征服了。我那老朋友威詩人並沒有口吐虛誕,絶沒有什麼東西歸於消滅,什麼都可以更始,愛與美是一樣的。做母親的叫着她們,今日的小女兒,明日的多情女子,並且她們都會在日光和花叢裡重到人間。那所房子,那所在今日重返少年又重逢幸運的房子,就是因為女孩子的復生,才在不朽人生的終於再得的歡樂之中閙鬼。
一條藍狗的眼睛【哥倫比亞】 馬奎斯
馬奎斯(GabrielGarciaMarquez,
1928~?)生於哥倫比亞的小鎮阿拉卡塔卡(Aracataca),十九歲即完第一部小說《枯萎的樹葉》,一九五四年離開哥倫比亞前往墨西哥,一九六七年起定居于西班牙。馬奎斯是當代魔幻寫實風格的代表人,也是一九八二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他的主要作品包括:《枯萎的樹葉》(一九五五)、《沒有人寫信給上校》(一九六一)、《祖母的葬禮》(一九六二)、《百年的孤寂》(一九六七)、《獨裁者的天》、《罪惡時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