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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你只記得愛洛斯托拉特的名字嗎?那個人在打算上總算沒有什麼大錯啦。」
會話用這句話結束了。我非常鎮定。他們只在對他們方便的時候才想起這個會話的吧。我雖從來沒有聽過什麼有關愛洛斯托拉特的事,但這個故事,卻給了我勇氣。人已死了兩千多年之久,但他的行為卻像黑鑽石似的,仍然輝耀。我開始相信自己的命運是短促而悲劇的。最初,這一件事曾使我恐懼,但不久就習慣了。在某種意味上看,這實在是可怕的事,但另一方面,當那件事發生的「瞬間」,卻有莫大的力與美。當走下街道的時候,我在身上感到一種奇妙的力。我帶著那支手槍,那個能爆發,有響聲的傢伙。但引起我的自信的,早已不是由於那支手槍,而是由於我的本身,我是個像手槍、魚雷、炸彈的存在物。有一天,我也在我暗淡的生涯盡處,會爆發的吧。我像鎂光燈的閃光一般,將是激烈而短促的火焰,照耀着全世界,恰在那時,數夜做了同樣的夢。我是個無政府主義者。我潛伏在沙皇(tzar)的通路上。帶著兇器。在規定的時刻;行列通過了。炸彈爆發了。我與皇帝和金碧輝煌的三個官吏,在群眾的面前,騰空而上。
我有幾個星期沒有在辦公室裡出現了。在大道上,我在將來的犧牲者之中散步。或則關在房間中策劃。十月初,他們開除了我。
於是,我利用空閒的時間,寫成了下面這樣一封信。我把信複寫了一百零二份。
"先生:你很有名,你的各種作品成千成萬地行銷。這個緣由,是因為你愛着人類。你的血脈中有着人道主義。你的運氣很好。我們在一起,是快樂的。只要碰到其中一個人,縱使不相識,你也會產生同情。你喜歡他的體態,他身軀相連的樣子,以及照他的意思去任意合攏的大腿,尤其喜歡那雙手,每隻手上有五根指頭,拇指能與其他四指對立,是使你滿意的。鄰人拿起桌子上的茶杯,你會覺得高興。因為那裡有着人類的某種特點,這是你的作品中所常常描寫的。雖不比猴子的作法柔軟或敏捷,可是不是更聰明得多嗎?
你也喜愛人的肉體。愛那每走一步都會深思熟慮的模樣,和野獸都忍受不了的偉大相貌。找到對人去談論人的適切腔調,在你是輕而易舉的只要是一種謹慎但又熱烈的調子就行了。人們會傾向你的著作,在堂皇的圈椅上讀它,想著你對他們所懷抱著的,不幸而鄭重的,偉大的愛情。由於這樣,對於許多事情―――例如醜陋,膽怯,做了烏龜,一月一日沒有加薪等等事情,得到了安慰。在背後,人們喜歡談論你的小說。這是一件不錯的工作,他們這樣說。
我想,一個不愛人類的人是什麼樣子的,你一定很想知道的吧。我便是這樣的一個人。我差不多不愛任何人。以致現在,我準備殺死他們半打。為什麼偏要半打呢?你一定覺得奇怪的吧。那是因為我的手槍只有六顆子彈。這太不應該了是嗎?再者,這是極劣拙的方法吧。但我告訴你,我是不能喜愛他們的。你所感覺的,我十分理解。人類對你有魅力的,卻使我厭惡。我見到過像你那樣,眼睛留神看一切東西,左手翻着經濟雜誌,一面慢慢地咀嚼着的人。我寧可選擇海豹式的吃法,難道這也算有錯嗎?如果不做出滿臉怪相來,人的面孔是無法發生作用的。他嚼東西時嘴巴合攏,嘴角就時上時下,看起來他好像不斷地從平靜朝着欲哭的驚駭而移動。你愛着那一套,我知道。你稱那是精神上的注意集中,但我覺得它只有噁心。理由我不知道。那是我的生性如此。
我們之間如果僅在於趣味的不相同,我就不會麻煩你了。可是,你對一切都有體面,我卻一點沒有。喜不喜歡龍蝦,那是我的自由。可是,如果我不愛人類,我就是賤人,在光天化日下找不到容身之地了。人們把人生的意味獨占去了。我想說的,期待着能得到你的理解。三十三年來,我會敲打好些閉門不納的門戶。那些門上寫着「非人道主義者不得進入。」我非得把一切的企圖拋棄不可。
我不得不去選擇,那些也許是傻事或是無用的嘗試、或許是早晚必然成為別人的利益的東西。我顯然不讚同人類的那種思想,在這些思想形成時,只把它們留在我心內有如細小的有機活動。甚至我所用的工具,覺得也是屬於人們的。例如言語。我會想有自己心裡的言語。但我所用的那些,都是使我不安心的那一些。言語,因為是按照從別人那裡所獲得的習慣而安排在我的腦海中的,這樣一邊給你寫信,一邊利用着那言語,不能說無所遺憾。但這是最後一次的了。我告訴你:愛人類,或者人家肯讓你逃走已經算好了。但我卻不願意這樣做。我很快便拿起手槍,走下大街。我看著有什麼人敢反抗或得罪我。再會,我所碰到的也許就是你。那時,我有多麼高興,把你的腦汁射得四分五裂,你是不會知道的吧。要不然―――這是最有可能的―――請你去驅使而槍殺了五個行人。你會比誰都更清楚報上記事的價值的。所以,你是應該知道我的沒有「憤怒」的吧。恰恰相反,我是非常平靜的,我希望你先生接受我這份尊貴的感情。
保羅•希爾比敬上我把一百零二封信,套進一百零二個信封中,在信上寫上一百零二個法國作家的住址。然後,隨同全部六本郵票的冊子,放進桌子的抽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