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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位夫人各自到佛寺裡去找住持詳夢了。這佛寺是一座好看的廟宇:鋸齒形的屋脊,圓的窗子,四處都是朱漆的和裝金的,牆壁上掛滿了還願的匾對,旗杆上飄着種種畫着龍蛇和妖怪的綢幡,許多一千多年的大樹遮着陽光。杜夫人在神像前面燒過了金箔和檀香之後,那和尚便說翠玉應當配夜光珠,而對於關夫人,他卻說明珠應當配翡翠:只要把兩件寶貝合在一起就可以結束一切的難題目。這種意義模糊的答覆兩位夫人都不大稱心,便都回家去了;因為各人走的路道不同,所以在佛寺並沒有會面。從此他們的狐疑莫決比以前更大了。
誰知某一天,翠玉正在高閣邊憑欄閒立,剛好明珠這時候,也一樣倚在自己那一面的欄杆邊。
這天的氣候正好,天上沒有一絲兒雲;又沒有一絲兒風,可以搖動一片樹葉,所以關杜兩家的那個池塘的水也沒有一絲兒波紋,比鏡子還來得明淨。偶爾有兩條鯉魚輕輕地旋轉一下,便在水面上畫出一個立刻平靜的圓渦;兩岸的樹木在水面上反映出來,真切得使人辨不清那排倒影和那排真樹;竟可以說是一排倒栽的樹的根和一排絶無二致的真樹的根膠在一塊兒;也可以說是一座因相思傷感而自沉的林子;因此游魚像是在樹間出沒,飛鳥像是在水底翱翔,翠玉正瞧著這一副明淨境界來散心,忽然望見了對面那座高樓從瓮門下面透過這面來的倒影,便向界牆那面的半個池塘望了一下。
這種使她又驚又喜的光學上的玩意兒,她從來沒有留心過。現在她明白那些朱漆的柱子,那些雕花描金的格扇,那些成行的菊花盆景,並且倘若影子不是倒的,她還可以讀得出那些匾對上的字句。但是那件最叫她詫異的事,就是看見那高閣邊的欄杆上也倚着一個人,不僅是倚的樣子和自己的一般無二,而且那個人的相貌也極像自己,竟使她以為那就是自己的本人,並不是那一面過來的;原來這就是明珠的影子。倘若有人以為一個少年男子會像一個少女是件怪事,那麼我們可以說是明珠因為天暖所以去了頭上的秀才方巾,因為年紀異常之輕所以還沒有鬍子;並且他種種文秀的風致以及素麵明眸很容易引起剎那間的幻視。翠玉心裡正在砰砰跳的時候,一下就明白水裡的那個人影兒決不是一個少女的。
一直到這時,她從沒有相信過世上有那為她而生的如意郎君,所以時常指望得一匹每日能行萬里的天馬,去到虛無縹緲之間的世界裡去尋他。她素來自以為在世上是無雙的,素來不曾明白鴛鴦共命的滋味。她自己對自己說過:「祖宗的萍藻之供,我是永不會去獻的,將來,我獨自一人遁入桑榆罷。」
現在,看見水裡這個人影兒,她明白以容貌而論有了一個姊妹行了―――或者不如竟說是有了一個兄弟輩了。她不僅不因此生怒,並且很以為榮;那種自命無雙的驕氣很快地向柔情低頭了。因為:自從這一會兒起,翠玉的心便永遠被人繫住了;儘管僅僅對望了一眼,並且是由回光而非當面地望了一眼,然而這已經夠了。世人不必在這件事上面責備翠玉的輕浮;由於看見一個少年男子的倒影便去鍾情......固然是傻!但是由於一種可以通曉性情的長久來往,世人果然能夠從人的身上多看明白一些東西嗎?一種純乎屬於外表的狀貌,和那從一面鏡子裡顯出來的是相同的;本來世上少年女子的本性,難道不就是從牙齒的潔白和指甲的剪裁去審度未來郎君的性情嗎?
明珠也望見了這個美人。他暗自吃驚道:「我難道是睜着眼做夢嗎?這樣一副在水光裡蕩漾的千嬌百媚的臉兒,應當是用春夜的皎月和撲鼻的花香團成的;我雖然從沒有看見過她,卻是認得出,那個銘刻在我魂魄裡的人影兒的確就是她,我那些律詩和絶句都是獻給這個素未謀面的美人的。」
明珠正因為這件事獨自出神,忽然,他父親喚他的聲音,傳到了他耳朵裡。
「我兒,」他父親向他說:「這真是一樁闊氣的並且湊巧的婚姻啊,我一個姓文的朋友給你做媒。女家是皇親國戚,姑娘的美貌遠近聞名,並且有全套兒本事叫一個丈夫榮華富貴。」
一心專注于高閣奇遇的明珠,心裡正被水裡映出的人影兒弄得火辣辣的,竟斬切地說是不願意。他父親大怒了,用了幾句極厲害的話來嚇他。
「壞東西,」那老翁喝道:「倘若你定要任性堅持,我就去請地方官叫人把你關在那個被西洋番人占住的炮台裡面去,在那邊,只看見一些蓋滿了烏雲的高山,和一些有妖人用妖器渡來渡去的黑水,這些妖器用輪子走並且噴出一道臭煙。這樣,你可以有思索和改過的時候。」
這樣嚇人的話並不能夠怎樣嚇倒明珠,他只說以後一有人給他做媒,他立刻答應,卻不要見現在談的這一個。
第二天,在相同的那個時刻,他又到園裡的高閣邊去了,並且又學昨天一樣倚着欄杆。
不到一會兒,他便看見翠玉的倒影,如同一束浸在水裡的鮮花似地在水面顯出來。
這個少年人把自己手擱在胸前,用嘴唇吻一吻自己的指尖兒,末了才用一種溫柔而又熱腸的姿勢送給那個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