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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關兩個人因為不能相容而在遠景上添了一道牆,結果對於那兩座美輪美奐的高樓,彼此的眼界裡各受了一層限制;但是在他們的觀念裡,卻各自以為這個辦法可以使對方吃些虧。
這種情形已經經過了好幾年:蓬蒿侵入了那條供兩家通往來之用的小徑。荊棘叢生,像是故意遮斷交通似的;我們可以說是草木也瞭解這種離間舊友的齟齬,於是都來極力再施離間的手段。
在這個時代,兩家的主婦各自生了一個孩兒。杜夫人做了一個嬌女的母親,而關夫人的孩兒,是世上最美的男孩子。這種使兩家增加喜氣的變遷,在兩家卻彼此只知道自家一方面的;因為,儘管他們本是比鄰,但是彼此的生涯絶不相涉,如同是被長城或者被黃河隔開一樣;他們那些共同的親友對任何一面都絶不談起他鄰家的事,至于仆從們呢,倘若有時碰巧會了面,也都謹守不准談天的命令,否則便免不得要挨鞭子和帶枷了。
那男孩子名叫明珠,那女孩子名叫翠玉。他們十分美貌,和這兩個名稱恰恰相符。自從他們稍長大一點兒,那道把池塘間為兩半並且無聊地限制了眼界的長牆,已經引起他們的注意了,於是他們各自向自己的父母,詢問那些異樣地造在池塘中間的間壁後面的東西,以及那些只看見樹顛的大樹是歸誰管的。
有人告訴他,說那是一些脾氣乖張不可交結的怪人的住宅,說那道牆是為防備那些很惡的鄰居而設的。
這種答覆對於這些孩子們是夠用的;他們已經看慣了這道牆,於是便再也不注意。
翠玉越長越嬌嫩了,越聰明了;對於女子要做的事都很嫻熟,尤其是繡花誰都比她不上。
她在緞子上綉的那些蝴蝶像是活的和正用翅膀飛的;那些鳥,像是使您會聽見它們叫;那些花,可以使您俯下頭來想去嗅它們的香。然而翠玉的天才卻不以這點兒為限:她熟讀了詩經,並且明於五倫之道;更沒有那樣的妙手能夠像她在紙上寫得那樣又工整又雄壯的字。當她提起筆來,那陣墨雨的飛舞,就是天上的飛龍也沒有那樣快。各種詩體,無論疾徐起伏,她都明白,所以她做了許多值得讚歎的詩,去吟詠種種自然而然使一個少女受到感觸的題目,譬如歸燕,春柳,秋菊之類。許多以倚馬之才自命的文人,都沒有她那種出口成章的敏捷。
明珠因為自己的學問,也占了不少的便宜,屢次考試,他的姓名總在第一。所以雖然年紀還輕,可是已經戴上了烏紗的方巾了,並且世上的母親,想起一個這樣博學的孩子一定是一個快婿,不久可以做很大的文官;但是明珠總用一種得意的精神,答覆那些由別人派他到跟前做媒的說客,說是時候太早說是自己還想自由自在地過一些時。他接連謝絶了紅玉、羅曼黎、歐瑪、玻福以及其餘一些很著名的少年人物。從來沒有少年人這樣早就被人款待被人注意的,就是那個射罷回家被人擲果的美貌潘安也不出此例之外,明珠的心對於愛情雖像是沒有感覺的,然而並不是由於生性冷淡。因為從各種詳細情形看來,旁人猜得着明珠的性情是瞭解溫柔的;旁人可以說他的心裡,有一個在前世認識的人的影子,他這世指望就是要尋得這個人。所以旁人徒然對他稱讚所提起的那種柳葉樣的眉,蜻蜓樣的腰和不盈一握的腳,他只用一種不關心的神氣聽著,如同想著旁的事一樣。
而在翠玉那一面,她並不見得容易說話些:她委婉地辭謝了一些求婚的人,這一個呢,在她視為舉止不嫻雅,那一個呢,在她視為衣服不整潔;這一個書法惡劣,那一個不知道讀詩或者做詩又出了韻;總而言之,這些人都有點兒短處。她那樣滑稽地形容盡致,使得她父母終於也笑起來,只得用世上最恭敬的禮貌,把那些自以為業已置足東床的倒霉求婚者送出門外。
末了,他們的父母,都因為他們謝絶一切,固執己見,弄得叫起苦來。杜夫人和關夫人,大概是格外留心婚姻,所以晚上做的夢還是白天在心裡想的事。這些夢,有一件格外使他們關心。關夫人夢見她兒子明珠的胸前,掛着一片碧色晶瑩回光可鑒的翡翠牌子;杜夫人呢,夢見她女兒頸上佩着一粒最精美的無價夜光珠。這兩個夢究竟有什麼意旨呢?關夫人的那一個,是預報明珠在館閣裡的榮華嗎?杜夫人的,是說翠玉會在園裡或者在灶的磚縫裡找得着什麼寶貝嗎?這樣一種解釋不是全沒有條理的,好幾個人都覺得高興;但是那兩位賢德的夫人,卻都在夢裡看出一些于婚姻有利的隱語,以為她們的兒女不久便各自會打定主意。哪裡知道明珠和翠玉偏偏愈加固執己見,那個預兆竟成了不靈驗的了。
關杜兩人雖然都沒有夢見什麼,不過看見這樣一種堅持都很詫異,因為婚姻這種正經事,少年人向來沒有這樣的堅決的嫌忌;所以他們便疑心這種拒絶力也許是從一種先入為主的成見而來;但是明珠從沒有垂青過什麼少女,而翠玉的窗外也從沒有什麼少年人走過。這兩家只費了幾天的察訪都相信這件事了。杜夫人和關夫人便格外深信夢裡的預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