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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黛爾走近猴子籠―――因為少婦們有時喜歡猴子,大概是把猴子當作自己丈夫的象徵―――向它們扔榛子或糕點;它們立即撲過來,互相爭搶,互相打架,就像議員爭奪從部長的扶手椅跌落下來的麵包屑一樣,它們發出如律師般的喊叫。一隻猴子搶到最大的一塊糕點,很快地吃完了,又拿到最漂亮的榛子,用指甲把榛子砸爛,剝了殻,把榛子殻扔給同伴,顯出慷慨大方的樣子,在它狹窄的頭上,有一圈稀稀落落的毛,使它勉強像一個國王。另一隻猴子謙卑地坐在一個角落,垂下眼睛,滿臉正經,像個教士,從後面拿凡是他不能當面偷的東西。第三隻猴子,是母猴,肌肉鬆弛,長着長毛,眼睛浮腫,它四面八方走來走去,做着下流淫蕩的動作,使小姐們臉紅,對公猴又咬又擰,在它們耳邊尖叫;它好像許多我所知道的妓女那樣賣弄風騷。
大家都笑猴子們的親切舉動與矯揉造作,那是多麼滑稽可笑呀!惟獨賈里奧不笑,他坐在地上,雙膝挨着腦袋,雙臂環抱雙腿,半睜半閉的眼睛轉向惟一的一點。
下午,大家去巴黎;賈里奧仍然坐在阿黛爾對面,命運似乎喜歡嘲笑他的痛苦。每個人都很累,在馬車的輕輕搖晃中,在車輪緩緩向前的聲音的催眠下,全睡着了。車輪在雨水造成的深深的車轍裡滾動,馬蹄陷進泥漿中直打滑。一塊玻璃窗在賈里奧身後敞開着,往車廂裡送進涼風,風吹在他的肩膀和頸項上。
大家任由自己打瞌睡的頭,隨着馬車運動而晃來晃去;只有賈里奧沒有睡,讓他的頭低垂在胸前。
第十
那是在五月初,我想,早上七點鐘的時候,太陽升起來了,光芒燦爛地照耀着巴黎全城,春季晴朗的一天使巴黎甦醒。
保羅•德•蒙維爾夫人很早就起了床,到一個客廳裡看巴爾扎克的一本小說,要在沐浴、吃午飯和散步之前看完。
新婚夫婦住在聖日耳曼關廂的一條街裡。寬闊的街上這時尚無行人,完全籠罩在高牆的陰影中,高大的公館和花園延伸着,花園裡種着桃花心木、椴樹,茂盛的枝葉被風吹得瑟瑟發抖,在圍牆的上方垂落,砌牆的石頭之間的縫裡有野草鑽出來。很少聽見響聲,除了兩匹白馬拉的車子在街石上滾動,除了夜裡青年人回來的嘈雜聲。他們參加狂飲亂舞的聚會或者看完戲,同幾個裸露胸脯、眼睛發紅、衣裳被撕爛的淫蕩女子招搖過市。
賈里奧同保羅夫婦就住在這裡的一家公館裡,差不多兩年了,在他的內心裡發生過好多事情,強忍住的眼淚在內心裡造成一個很深的坑。
一天早上―――我給你講的就是這一天―――賈里奧起了床,來到花園裡。一個一歲左右的小男孩,穿著平紋細布、薄紗做的衣服,上面綉了花,還有五顏六色的帶子,睡在花園內如氣球弔籃的搖籃裡,那箭形的尖桿好像被陽光鍍了一層金。
小男孩的保姆走開了;賈里奧朝四周看了看,靠近搖籃,越靠越近,很快地掀開被窩,然後注視着這個可憐的睡着的小生命,他有肥胖的小手,圓鼓鼓的身體,白皙的頸脖,小巧的指甲;賈里奧終於雙手提起小男孩,舉過頭讓他旋轉,然後用盡全力把他拋到草坪上,小男孩叫了一聲,腦漿飛濺到十步以外的一棵香紫羅蘭旁邊。
賈里奧張開蒼白的嘴唇,勉強一笑,像死人一樣笑得冰冷可怕。他立即往房子裡走去,上了樓,打開飯廳的門,然後鎖了門,拿走鑰匙,同樣打開然後鎖上走廊的門。他來到客廳的前廳,把鑰匙統統從窗口扔到街上,最後,他悄悄地踮着腳走進客廳,一進了客廳就把門緊緊鎖上。客廳裡百葉窗關得嚴嚴實實的,只能透過一點光線,半明不暗的光勉強給他照路。
賈里奧停住腳步,他只聽見阿黛爾的纖纖白手翻動書頁的聲音。她懶洋洋地躺在一張紅天鵝絨面的長沙發上。平台上的大鳥籠裡的鳥兒啁啾鳴叫,透過綠色的遮光簾傳了進來;還能夠聽見鳥兒的翅膀拍打鐵籠的聲音。在客廳的一角,壁爐邊有一個桃花心木的花盆架,花盆裡栽滿了粉紅色、白色、藍色的香花,又高又密,綠葉長在光滑的莖上,被後面的一面大鏡反映出來。
他終於走近少婦,在她旁邊坐下。她突然渾身打哆嗦,藍色的眼睛驚恐地看著他。她的白色平紋細布做的室內便袍,飄動着,在前面張開。她兩腿交叉,儘管有衣裳,仍然顯現出大腿的輪廓。在她周圍充滿着醉人的香味。她的白手套、腰帶、手帕、頭巾都扔在扶手椅裡。這一切散髮着那麼特別、那麼清淡的幽香,以致賈里奧把大鼻孔張開,呼吸那耐人尋味的馨香。
啊!在自己所愛的女人身邊,芬芳的空氣令人陶醉!
「你要我做什麼?」她害怕地問道,她馬上認出賈里奧。
接着是長時間沉默;他沒有回答,貪婪地盯着阿黛爾,然後越來越靠近她,用雙手抱著她的腰,在她的頸子上狂熱地一吻,她覺得自己彷彿被蛇咬了一樣;他看到阿黛爾的肌肉紅了,在抽動。
「啊!我就要喊‘救命’,」她害怕地大聲說道,「救命呀!救命呀!啊!妖魔!」她又喊道,同時注視他。
賈里奧沒有回答;他只是結結巴巴地說話,憤怒地打自己的腦袋。怎麼!不能夠對她講一句話!不能夠訴說他的苦楚與痛苦,對她只是流出動物的眼淚,與發出妖魔的嘆息!然後像一個爬行動物那樣被拒絶!被自己所愛的人憎恨,在她面前感到什麼話也說不出!被別人詛咒而不能詛咒別人!
"放開我,發發慈悲!放開我!你沒看見你使我害怕與討厭嗎?
我就要喊保羅來,他會殺死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