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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驚恐不安,由於黑暗、寂靜和乍醒時的幻覺,他越發感到恐懼,心裡變得冰涼。他睜大眼睛,在黑暗中瞥見兩點黃色的微光,這時,他甚至勉強感到他的頭髮倒豎的痛苦。起初他把這閃光看做自己眸子的反光,但不久,借助夜裡皎潔的月光,他逐漸看清洞裡的東西,他看到一頭偌大的野獸躺在離他不遠的地方。這是一隻獅子、一隻老虎,還有一條鱷魚?普羅旺斯人沒有足夠的知識,不知道他的敵人屬於哪一類的哪一科,尤其因為他出於無知,猜想真是禍不單行,於是越發驚惶,他則耳細聽,抓住這種呼吸的各種變化,一絲一毫也不放過,自己卻不敢動一動,忍受着這種酷刑折磨。一種強烈的氣味,和狐狸發出的騷臭一樣,但是更刺鼻,可以說更濃重,充滿了山洞。普羅旺斯人用鼻子去鑒別這種氣味,於是恐怖到極點,因為他已無法懷疑身邊有個可怕的同伴,他是在獸王的巢穴裡宿營。不久,下沉的月光照亮了獸穴,慢慢地使一隻金錢豹的花斑毛皮閃耀出光彩。這只埃及獅子在睡覺,宛如公館門口華麗的狗舍裡安詳地蜷伏的一隻大狗,它的眼睛睜開片刻,重又閉上。它的臉對著法國人,千百種混亂的想法掠過花豹的囚徒的心頭。起先他想一槍打死它,但是他發現豹子與他之間距離太近,不好瞄準,槍筒可能要越過這頭野獸,萬一他驚醒了它,這可怎麼辦?這個假設使他不敢動彈。他在寂靜中聽到自己的心卜卜亂跳,咒罵血液往心臟湧得太猛,引起過劇的搏動,只怕吵醒了這頭野獸、來不及找出救命的辦法。他兩次將手按在彎刀上,打算砍下敵人的腦袋,可是,很難砍斷有韌性的短毛,他只得放棄這個大膽的計劃。「要是頭砍不下呢?那麼我必死無疑。」他心想。他寧願搏殺一場,碰碰運氣,於是決計等到天亮。沒過多久就拂曉了。法國人這時可以端詳這頭豹子,它的嘴沾着血跡。「它美餐了一頓!......」
他思忖,不去考慮這頓宴席是不是人肉宴,「它醒來時不會饑餓。」
這是一隻雌豹,腹部和大腿的毛皮白得發亮,爪子周圍長着酷似天鵝絨的帶斑點的細毛,如同漂亮的鐲子。強勁有力的尾巴也是白色的,但末端有幾個黑環。背部的皮毛有如未經磨光的金子,呈現黃色,但非常平滑柔軟,散佈着富有特色的斑點,形狀似玫瑰花,深淺略有不同,這正是豹子與其他貓科動物的區別。這位沉靜而可怕的女主人打着呼嚕,姿態優雅,恰如一隻躺在土耳其式長沙發坐墊上的牝貓。她的前爪沾着血,矯健有力,十分稅利,向前伸出,腦袋枕在上面,從中冒出稀疏而硬直的鬍鬚,活像銀絲。倘若她這樣躺在籠子裡,普羅旺斯人自然會欣賞這頭野獸的柔姿和鮮明色彩的強烈對比,這些色彩使她的華麗長袍具有帝王服飾的光澤,但這時他感到這幅陰森可怖的景象使他的視力模糊起來。眼前這只豹子,即使睡着了,也對他產生威脅,就像傳說中有魔力的蛇眼對夜鶯所具有的效果一樣。面對這種危險,士兵的勇氣終於一霎時消失殆盡,而此時假若在槍林彈雨下,他無疑會勇往直前。不過,一個大膽的念頭在他心裡冒出來,從額上淌下的冷汗徹底止住。大禍臨頭、走投無路的人,往往會置生死於度外,面對死亡的打擊;他現在就是這樣,不知不覺把自己的遭遇看做一出悲劇,決意堂堂正正地將自己的角色扮演到最後一場。
「就算前天阿拉伯人已經殺死了我呢?......」他心想,既然權當自己早已喪身,他便懷着一種不安的好奇心勇敢地等待敵人醒來。
當太陽露臉時,豹子突然睜開眼睛,然後她猛然伸出爪子,彷彿想活動一下筋骨,舒展一下血脈。末了,她打了個呵欠,露出猙獰可怕的牙齒和硬如銼刀的分叉舌。法國人看見她在打滾,做出溫柔可愛、千嬌百媚的動作,不禁想到:「活脫脫像個小嬌娘!......」她舔乾淨沾在爪子和嘴上的血跡,一再動作優雅地搔搔腦袋。"好!......
打扮一下吧......「法國人心想,隨着恢復了勇氣,心情也快活起來,」我們就要互相問早安啦。"他抓起在馬格里布人那裡順手捎帶地拿來的小匕首。
這當兒,豹子朝法國人回過頭來,死盯住他,也不走上前來。
一雙金屬般的眸子十分冷峻,射出令人畏懼的光芒,尤其是當那野獸竟朝他走來時,普羅旺斯人禁不住發抖了,但是他帶著愛撫的神態注視她,睨視着,似乎要迷住她,讓她走到身旁,然後他用溫柔多情的動作撫摸她,彷彿在溫存一個絶色美人。他的手摩擦她整個身子,從腦袋到尾巴,指甲刺激着豹子黃色背部當中的柔軟脊骨。
豹子愜意地豎起尾巴,目光變得柔和了,待法國人第三次有目的地獻媚時,她發出貓咪表示快感的呼嚕呼嚕聲,但這聲音發自洪亮而深沉的喉嚨,它在山洞裡迴響,就像教堂裡的管風琴最後的幾聲轟鳴。普羅旺斯人明白愛撫多麼重要,於是撫摸得越發起勁,要迷惑和麻痹這位威嚴的交際花。幸虧他任性的女伴昨夜已經飽餐一頓,他自以為有把握平息了她的獸性,便站起身來,打算走出山洞。豹子放他出去,可是等他爬上山岡,她就像麻雀躍枝那樣輕捷地竄了過來,恰如貓似地弓起脊背,在士兵腿上蹭來蹭去。然後,她的目光變得不那麼灼灼逼人,盯住她的客人,猛吼一聲,博物學家比之為拉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