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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經置生命于不顧。他入睡前的想法甚至是感到後悔,他後悔離開了馬格里布人,自從他遠離他們,孤立無援,馬格里布人的流浪生活便開始令他感到舒心了。他被太陽曬醒,無情的陽光垂直射到花崗岩上,燙得令人難以忍受。不過,普羅旺斯人也幹了傻事,棕櫚樹蔥翠的樹冠本來投下了陰影,他卻睡在另一邊......他望着這幾棵孤零零的樹,渾身顫慄起來!這些樹使他想起阿爾勒④大教堂那些線條優美、長葉纏頂的圓柱,這是撒拉遜柱子的特點。但當他數完棕櫚樹,環顧四周時,最可怕的灰心絶望便襲上他的心頭。他望見一片無垠的沙海,黑的沙子伸向四面八方、無邊無際,如同受到強光照射的鋼刃那樣,熠熠閃耀,他分不清這究竟是一片鏡子的海洋呢,還是波平如鏡的湖泊。火熱的蒸汽如海浪一般席捲而來,在這片覆蓋流沙的土地上空迴旋。天空無可比擬地純淨,具有東方國度的明亮,因為無須用想像去加以完善。天穹和大地都處在火一般的熾熱中。萬籟俱寂,顯出荒野的可怕莊嚴,令人毛骨悚然。蒼茫遼闊、廣袤無邊從四面八方壓抑人的心靈;萬里無雲,沒有微風,沙漠平展展,只有微弱細小的熱浪在掀動沙子。像在晴天的大海上,天際最後匯成一條細如鋒刃的亮綫。普羅旺斯人抱住一棵棕櫚樹幹,彷彿這是一個朋友的軀體;然後,他躲在這棵樹投在花崗岩上細長筆直的陰影裡,潸然淚下。他坐下來,待在那裡,萬分惆悵地凝望展現在眼前的無情景象。他高聲喊叫,彷彿想試探一下有多寂靜。他的聲音消失在山丘的洞穴中,傳到遠處的只是微弱的響聲,根本引不起回聲,回聲在他的心裡:普羅旺斯人二十二歲,他給馬槍上膛。
「總還來得及!」他思忖,一面把能使他獲得解脫的武器放在地上。
士兵一會兒凝視灰黑的沙子,一會兒凝視蔚藍的天空,懷念起法國。他愉快地聞到巴黎陰溝的氣味,他緬懷起到過的城市、他的夥伴們的面孔和平生最輕鬆愉快的場合。最後,他的南方人的想像力,從平坦的廣漠之上浮動起伏的熱氣中,看到了他珍視的普羅旺斯的碎石。他害怕這個嚴酷的海市蜃樓景象有着各種各樣的危險,便從昨天爬上山岡的相反方向下坡。他發現一個山洞,是在構成山岡底部巨大的花崗岩亂石中天然天成的,他真是欣喜若狂。一張破席表明這個隱蔽處所以前有人住過。隔開幾步,他看見幾棵果實纍纍的椰棗樹,於是求生的本能在他心裡覺醒了。他盼望能活到有幾個馬格里布人經過,或許他不久就會聽到大炮的轟鳴!因為此時此刻波拿巴正在埃及縱橫馳騁。想到這裡,法國人振奮起來,打下幾串熟果子,椰棗樹好像被熟果子墜彎了。他品嚐了這逆料不到的天賜食品,確信椰棗樹是以前住在岩洞裡的人栽種的。椰棗果肉細嫩可口,確實說明早先住在洞裡那個人精心培育過,普羅旺斯人頓時從絶望轉到近乎狂喜。他又爬上山頂,直到天黑他忙於砍斷一棵不結果實的椰棗樹,昨天他在這些椰棗樹下過了一夜。他隱隱約約想到沙漠裡的野獸,重重疊疊的岩石底下冒出一股清泉,消失在沙漠中。他預料野獸會來泉邊飲水,便決意在他隱居的洞口設置障礙,防止野獸來光顧。儘管他勁頭十足,儘管擔心夜裡睡着時會被野獸吞噬給了他巨大的力量,他還是無法在白天將椰棗樹砍為數段,不過他砍倒了樹。傍晚時分,這沙漠之王轟然倒下,響聲傳至遠方,彷彿荒漠吐出一聲呻吟,士兵不禁哆嗦起來,似乎他聽到有個聲音向他預言大禍臨頭。但是,如同一個繼承人不會為親屬的辭世長久悲哀一樣,他把這棵美麗的樹富有謝意的裝飾品―――-又長又闊的綠葉摘下來,彌補蓆子的不足,要躺在上面睡覺。炎熱和一天的活兒使他疲勞不堪,他在潮濕的岩洞紅色的石壁下沉沉入睡。夜半時分,他被一種異乎尋常的響聲驚醒。他翻身坐了起來,靜謐籠罩着,他得以聽出一呼一吸的響聲,呼吸粗獷有力,絶非人類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