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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能看見自己前面的碩大的韃靼脊背和強壯的脖頸,還有從帽子下面露出來發青的剃光的後腦勺。日林的頭打破了,血乾結在眼睛上,可他既不能在馬上坐坐正,也不能擦擦血。手被綁得那麼緊,鎖骨都快扭斷了。
他們騎行良久,從一座到另一座山,過一條河,騎上了一條路,沿一道谷地向前馳去。
日林想記住帶他進來的道路,可他的眼睛被血矇住了,而且無法轉動身體。
天漸漸黑下來了。他們又過了一條小河,開始馳上一座石頭山,飄過來炊煙的氣味,狗也叫起來。
他們馳進山寨。韃靼人都下了馬,韃靼小孩跑攏來,圍住日林,尖叫着、歡笑着,用石頭扔他。
一個韃靼人趕跑小孩,把日林從馬背上弄下來,叫了一聲幫工。走來一個諾蓋人,他顴骨突起,只穿一件襯衫。襯衫破破爛爛,整個胸膛都露在外面。韃靼人吩咐他幾句什麼,他拿來一副足枷:兩段橡樹圓木上裝着兩個鐵環,一個鏈環裡還有一個掛鎖的搭扣和一把鎖。
他們給日林鬆綁,戴上足枷然後帶進木棚,把他往裡一推就鎖上了門。日林摔倒在糞肥上。他過了一會兒,在黑暗中摸了摸哪裡稍軟點就躺下了。
第二
日林這一夜差不多完全沒睡。夜很短。他看見,有條縫隙裡開始亮起來。日林爬起來,把縫隙挖大些開始朝外看。
他能看見一條路,是通向山下的,右邊是一幢韃靼平頂房,旁邊還有兩棵樹。門檻上躺着一條黑狗,一隻母山羊帶小羊走來走去,不時抽動着尾巴。他看見,一個年輕的韃靼女人從山下走來,她穿一件花襯衣,不繫腰帶,穿著長褲和靴子,頭上罩着一件男式長衣,上面頂着一個裝滿了水的大鐵罐。她走着,脊背在抖動並向後仰着,手中還牽着個剃光頭的韃靼小孩,小孩只穿著一件襯衣。
韃靼女人頂着水走進平頂房,昨天那個紅鬍子韃靼人從屋裡走出來,他穿著綢外衣,腰帶上佩着銀匕首,光腳穿雙皮鞋。他頭上向後歪戴着一頂高高的、羊皮的黑色帽子。他走出來伸起懶腰,撫着自己的紅鬍鬚。站了一會兒,向幫工吩咐了些什麼就到什麼地方去了。
日林非常口渴,嗓子裡全乾透了;他想,他們哪怕來看看也好。他聽到開板棚門鎖的聲音。那個紅須韃靼人來了,和他一起來的另一個韃靼人個頭小些,黑黑的。他的眼睛是黑色而明亮的,面色紅潤,鬍鬚留得不長,修剪過的;他的面容快活,他總在笑。黑些的韃靼人穿得更好,藍綢外衣上縫着金銀飾帶。腰帶上的匕首很大,也是銀的;上等羊皮做的紅色皮鞋,上面還用銀綫縫了邊。在細巧的小皮鞋外面還套着另一雙粗大的皮鞋。帽子高高的,是用白色羊羔皮做的。
紅須韃靼人走進來,說了些什麼,像是在罵人,然後站住了。
他胳膊肘支在門框上,玩弄着匕首,像狼一樣陰沉地斜眼盯視着日林。而微黑的那個,動作敏捷、活潑,整個人像裝在彈簧上似的走動着,他一直走到日林跟前蹲下,齜着牙笑,搖了搖日林的肩膀,然後用他們的語言飛快地說起什麼來,眨巴着眼睛,彈起舌頭,一個勁兒地說:「柯落碩,烏魯斯!柯落碩,烏魯斯!」
日林什麼也沒聽懂就說:「喝水,給點水喝!」
微黑的傢伙笑着。
「柯落什,烏魯斯。」他還自管自胡說一氣。
日林用嘴唇和手示意,讓他們給他喝水。
黑傢伙懂了,笑起來,探頭出門,叫了一聲什麼人:「濟娜!」
跑來一個小姑娘,身材細瘦,大約十三歲的樣子,臉有些像那個微黑的韃靼人,看得出這是他女兒。她的眼睛也是黑而明亮的,有一張漂亮的臉。她穿一件長長的藍襯衣,袖子寬大,而且沒繫腰帶;衣裳的下襬、胸前和袖口都鑲着紅色。下面穿著長褲和皮鞋,皮鞋外面還套着一雙高跟皮鞋。脖子上掛着一串完全用俄國半盧布硬幣穿成的項鏈。她沒包頭,打着一根黑黑的辮子,辮子裡編着綢帶,綢帶上掛滿了銀牌和銀盧布。
父親向她吩咐幾句,她跑出去又很快回來了,拿來一個鐵罐子。她遞完水,自己就去蹲在一邊,全身蜷作一團,肩膀縮得比膝蓋還低。她蹲着瞪起眼看日林怎麼喝水,就像看一隻野獸。
日林把罐子交還給她,可她像隻野山羊那樣驚跳到一邊,就連父親都笑起來。他又叫她去什麼地方了,她拿起罐子跑了,用一塊圓木板拿來一塊淡麵包,然後又蹲下了,蜷起身子,可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
韃靼人走了,又鎖上門。
過了一會兒,諾蓋人走到日林身邊說:「哎達,主人,哎達!」
也不會講俄語。日林僅僅弄懂了是叫他去哪兒。
日林拖着足枷走出去,跛着腿,腿沒法落地,一踩下去就翻轉到一邊去了。日林跟着諾蓋人走出門。他看見韃靼村子有十來座房子,還有一座帶尖塔的他們的教堂。在一座房子前面站着三匹帶鞍的馬,幾個男孩牽着馬繮繩。微黑的韃靼人從這座房子裡竄出來,揮起手,讓日林朝他那邊去,他自己邊笑邊說著自己的話走進門去。日林走進房子,廂房很不錯,牆泥抹得很光滑,前面的牆邊放著幾個色彩鮮艷的羽絨靠枕,兩邊的牆上掛着貴重的壁毯,壁毯上掛着火槍、手槍和馬刀,都是嵌銀的。一面牆邊有一個同地面齊平的小壁爐,地面是泥土的,很乾淨,像曬穀坪一樣。而且前面這一角屋地上都鋪着氈子,氈子上放著地毯,地毯上放著羽絨靠枕。地毯上坐著只穿一雙鞋的韃靼人:微黑的傢伙、紅傢伙和三個來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