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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比奔到她跟前,攙起她,扶她上床,開口跟她說話......
她久久躺着,一動不動;終於睜開眼睛,深深嘆了口氣,一見到丈夫,氣喘吁吁,興高采烈,就好像一個人從死亡邊緣被輓救過來似的,她一把抱住她的脖子,鑽進他的懷裡。「是你?是你?這就是你?」她耳語,過了一會兒,她鬆開手,頭往後一揚,綻出由衷的微笑,說:「謝天謝地,一切都過去了......我累了!」她立刻入睡,作個深深的夢,但不沉重。
第十
法比在她的床緣坐下,一個勁盯住她消瘦而蒼白但業已鎮定了的臉,憂從中來,思緒萬端,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下一步,他該怎麼辦?如何防禍于未然?倘若他那一刀已經把穆齊殺死(他追憶,那一刀無疑捅進去很深),倘若已經把他殺死,那麼,此事絶對隱瞞不住。一定會閙到公爵殿下那裡,一定要法庭相見,可怎樣解釋?這種不可理解的案子怎麼好說出口?他,法比,在自己家裡,殺死了自己的朋友,自己的同胞!將要審問他:為什麼殺人?
動機何在?再回頭一想:倘若穆齊還沒有死呢,那該怎麼辦?
情況不明,法比無法採取行動,確信華麗雅已經睡着了,他便輕手輕腳從椅子上站起身,走出房間,朝亭子走去。亭子裡靜悄悄,只有一個窗口有燈光。他大着膽子推開外面那張門(門把手上有血指印,門前沙土上有血滴)―――-他溜過另一間昏黑的房子......
站在門檻上,嚇得目瞪口獃。
房間中央,穆齊躺在一塊波斯地毯上,枕着錦緞枕頭,蓋着一件有黑色圖案的紅色的紅色大披巾,手腳攤開。他的臉色像蠟一樣黃,閉着眼睛,眼皮發黑,朝向天花板,似乎停止了呼吸,像個死人,他身旁,那個馬來啞巴跪着,也披了一件紅披巾。他左手抱一束蕨類植物的枝葉,身子前傾,深情地望着自己的主人。不大的一個火把,釘在地板上,燃燒着,火花靛綠,照徹整個房間。那火焰、不搖曳、不冒煙。法比走進來,馬來人巍然不動,連頭也不抬,只翻起眼皮瞟了他一眼,然後,繼續專心注視穆齊的軀體。他反反覆覆上上下下拂動手中的枝葉,弄得嘩嘩響,他不能說話的嘴唇開開合合,彷彿念叨無聲的咒語。地板上,穆齊與馬來人之間,放著那把法比用來殺了自己朋友的尖刀;馬來啞巴將手中的枝葉也在刀刃上拂掃了一下。過了一分鐘,又過了一分鐘,法比走近馬來人身邊,彎下腰,低聲問:「死了嗎?」馬來啞巴把頭一揚,又深深低垂,右手撩開披巾,指指門,命令他滾開。法比本想問問,但見到那隻手氣勢鋭不可當,便趕忙滾開,心中又驚又惱,但只得服從。
回到臥室,他發覺華麗雅睡得很穩,臉上神情更加鎮定。他沒有脫衣,坐在窗前,手撐腮幫,再來想心事。旭日東昇,在原先的方位,半點不差,華麗雅沒有醒。
第十一
法比想等她醒來之後進城去。但是,忽然有人敲臥室的門,法比走出去,看見自己的老總管安東尼奧。
「大人!」老頭說,「那個馬來人剛纔來了,說是穆齊先生患了重病,想搬進城裡去住,行李也一道搬去。因此,他請求大人派幾個人幫忙搬東西,午餐前需要幾匹馬和幾名嚮導。同意與否,請您示下。」
「馬來人對你這麼說的嗎?」法比問,"他用什麼辦法告訴你的?
他是個啞巴裡!"
「大人!他都寫在紙上,用咱們的語言,寫得都正確。」
「你說穆齊病了?」
「是的,病得很厲害,不准別人去看他。」
「沒有請醫生嗎?」
「沒有。馬來人不讓請醫生。」
「這一點,馬來人也寫在紙上給你看了?」
「對。他寫了。」
法比不做聲了。
「好吧,你去安排一下。」最後他說。
安東尼奧走了。
法比疑慮重重地目送老僕人而去。「看起來,還沒有殺死?」他暗自思量,他不知道,穆齊只是「病了」,他該高興呢還是可惜?
不過,幾個小時以前,他的確看見他已經死了!
法比回到華麗雅身邊。她醒了,抬起頭。夫妻意味深長地互相對望了好久。
「他死了嗎?」華麗雅突然問。法比發抖。
「怎麼......還沒有死嗎?難道你......他走了?」她又說。
法比稍稍寬心。
「他還沒有走,不過今日就走。」他說。
「那我再也見不到他了,永遠也見不到了?」
「是的。永遠。」
「那麼,再也不會作那種夢了?」
「不會了。」
華麗雅放心地舒了一口氣;會心的微笑重新出現在她的嘴唇上。她向丈夫伸出兩隻手。"從今以後,咱們永遠不要談他,永遠,你聽到了嗎?我的親人?他離開這裡之前,我絶不走出這間房門。
好了,你現在派幾個女仆來我這兒吧......等一等,還有一件事:把這件東西拿走!「她指指放在小圓桌上的珍珠項鏈,那是穆齊送她的。」你馬上扔進那口深井裡。來!擁抱我,我是你的華麗雅。他還沒走之前,你不要到我身邊來......"法比拿了那串項鏈,他覺得珍珠已經暗淡無光了,他走出去完成了妻子的指令。然後,他在花園內溜躂,從遠處望那間亭子,亭子邊已經人聲嘈雜。好幾個僕人在搬大箱子,在備馬,他們中間不見那個馬來啞巴,莫名其妙的一股強烈感情迫使法比想再一次看看亭子裡發生了什麼事。他記得,亭子後頭有一扇暗門,進門便到了內室,今日早上他看見穆齊躺在那兒。他偷偷地溜到門前。門沒開,他撩開沉重的門帘,投去堅定的一瞥。
第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