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頁
這種情況早在監獄裡就開始了。有一天,政治犯會見探監人,她發覺他那雙純樸善良的深藍色眼睛,從突出的前額和眉毛下特別執拗地盯住她。早在那時,她就發覺他有點特別,瞅她的神氣也有點特別,她還發現他那直立的頭髮和皺起的眉頭顯得很嚴肅,而眼神卻象孩子一般純潔善良,這兩種表情竟能同時表現在一張臉上,不能不使人感到驚奇。到了托木斯克後,她調到政治犯中間來,她又看到了他。儘管他們沒有談過一句話,但是兩人對視的目光卻表明他們都還認得,而且相互都很尊重。此後他們也沒有作過意義深長的談話,但瑪絲洛娃覺得,有她在場,他說話總是說給她聽的,是為她而說的,並且竭力把話說得明白易懂。他們之間的關係特別接近,是從西蒙松跟刑事犯一起步行開始的。
五
從下城到彼爾姆這段路上,聶赫留朵夫同瑪絲洛娃只見過兩次面:一次在下城,在犯人們坐上裝有鐵絲網的駁船以前;另一次是在彼爾姆的監獄辦公室。這兩次見面,他發現瑪絲洛娃沉默寡言,態度冷淡。聶赫留朵夫問她身體怎樣,需要不需要什麼東西,她回答時支支吾吾,神色慌張,而且他覺得還帶有一種責備的意思,那是以前也有過的。這種陰鬱的情緒是由於她遭到了男人的糾纏才出現的,它使聶赫留朵夫感到很煩惱。他擔心一路上處在艱苦的條件和淫猥的氣氛下,她又會自暴自棄,對生活感到絶望,借煙酒麻醉自己,並對他產生惱恨。但他又無法幫助她,因為在旅途的最初階段,他一直沒有機會同她見面。直到瑪絲洛娃調到政治犯隊伍後,他才相信自己的憂慮毫無根據。不僅如此,聶赫留朵夫每次看見她,都越來越清楚地看到她內心的變化,而那正好是他所渴望的。在托木斯克第一次見面時,她又變得同出發前一樣。她看見他,不皺眉頭,也不窘迫,相反,還高高興興、神態自若地迎接他,感謝他為她出的力,特別是把她調到她目前所處的人們中間來。
經過兩個月的長途跋涉,她內心的變化在外表上也反映出來。她變得又瘦又黑,似乎見老了;兩鬢和嘴角出現了皺紋,她包上一塊頭巾,不再讓一綹頭髮飄落到額上。裝束也罷,髮型也罷,待人接物的態度也罷,再也沒有原先那種賣弄風情的味道了。她這種已經發生和還在繼續發生的變化使聶赫留朵夫感到特別高興。
現在他對她產生了另一種感情。這種感情不同於最初詩意洋溢的迷戀,更不同於後來肉體的魅惑,甚至也不同於法庭判決後他決心同她結婚,來履行責任和滿足虛榮心的那種心情。他現在純粹是憐憫和同情她,就象第一次在監獄裡同她見面時那樣。他去過醫院以後,竭力剋制對她的嫌惡,原諒她同醫士的所謂曖昧關係(後來知道她是受冤枉的),這種感情曾變得更加強烈。其實這是同一種感情,唯一的區別只在於那時是暫時的,現在卻是經常的。現在,他不論想什麼事,做什麼事,總是滿懷憐憫和同情,不僅對她一人,而且對一切人。
這種感情打開了聶赫留朵夫心靈的閘門,使原先找不到出路的愛的洪流滾滾向前,奔向他所遇見的一切人。
聶赫留朵夫覺得自己在這次旅行中一直情緒昂揚,他不由自主地關心和體貼一切人,從馬車伕和押解兵起,直到他與之打過交道的典獄長和省長。
在這段時間裡,由於瑪絲洛娃調到政治犯隊伍,聶赫留朵夫就有機會接觸許多政治犯,先是在政治犯自由地同住一個大牢房的葉卡捷琳堡①,後來是在路上又認識了同瑪絲洛娃一起走的五個男犯和四個女犯。聶赫留朵夫同流放的政治犯接近後,對他們的看法完全變了。
自從俄國革命運動②開始以來,特別是在三月一日事件③以後,聶赫留朵夫對革命者一直沒有好感,總是抱著蔑視的態度。他對他們沒有好感,首先因為他們採用殘酷和秘密的手段反對政府,尤其是採用慘無人道的暗殺,其次因為他們都有一種自命不凡的優越感。通過同他們的接觸,他才知道他們常常遭到政府莫須有的迫害,他們這樣做是迫不得已的。
①西伯利亞城市,原是帝俄罪犯流放的地區,現名斯維爾德洛夫斯克。
②指十九世紀六、七十年代俄國民粹派的革命運動。
③見本書第
297頁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