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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把一個人痛打一頓,使他以後不再做挨打的事,這是有道理的;砍掉一個對社會有害的危險分子的腦袋,這也是完全有道理的。這兩種懲罰都是有道理的。可是把一個游手好閒、學壞樣而墮落的人關進牢裡,使他不愁衣食而又被迫無所事事,並且同極端墮落的人相處在一起,這有什麼意思呢?還有,為了一點點事情把一個人從圖拉省押解到伊爾庫次克省,或者從庫爾斯克省押解到別的地方,而國家要在每人頭上花費五百多盧布①,這又有什麼意思?……」
①指流放。
「不過,說實在的,這種公費旅行人家是害怕的。要是沒有這種旅行和監獄,我和您就不可能這樣安安穩穩地坐在這裡了。」
「這種監獄並不能保障我們的安全,因為那些人不是一輩子關在那裡,他們會被放出來。結果就正好相反,他們在那種地方變得更加罪惡和墮落,也就是說變得更加危險了。」
「您是說,這種懲治制度必須加以改進。」
「改進是不可能的。改良監獄花費的錢會超過國民教育的經費。這樣就會給人民增加負擔。」
「不過,即使懲治制度有缺點,也不能因此就廢除法院,」
拉戈任斯基又不聽內弟的話,繼續講他自己的觀點。
「那些缺點是無法克服的,」聶赫留朵夫提高嗓門說。
「那怎麼辦?得把人殺掉?還是象一位政府要人所提議的那樣,把他們的眼睛挖出來?」拉戈任斯基得意揚揚地笑着說。
「是的,這樣做殘酷是殘酷,但還有點效果。可是現在的辦法呢,既殘酷,又沒有效果,而且極其愚蠢,簡直使人無法理解,頭腦健全的人怎麼能參與象刑事法庭那樣荒謬而殘酷的工作。」
「可我就參與了這工作,」拉戈任斯基臉色發白說。
「那是您的事。但我不能理解。」
「我看您不理解的事多着呢,」拉戈任斯基聲音發抖地說。
「我在法庭上看到,副檢察官怎樣千方百計硬把一個男孩治罪,而那個男孩只會引起一切頭腦健全的人的同情。我還知道一個檢察官審訊教派信徒,竟然認為讀福音書是觸犯刑法。總而言之,法院的全部活動就在於幹這種毫無意義的殘酷勾當。」
「我要是這樣想,就不會幹這一行了,」拉戈任斯基說著站起來。
聶赫留朵夫看見姐夫的眼鏡底下有一種古怪的亮光。「難道那是眼淚嗎?」聶赫留朵夫想。真的,這是屈辱的眼淚。拉戈任斯基走到窗口,掏出手帕,清了清喉嚨,動手擦眼鏡,然後又擦擦眼睛。他回到沙發旁,點着一支雪茄,不再說什麼。聶赫留朵夫看到他把姐夫和姐姐得罪到這個地步,心裡感到又難過又羞愧,特別是因為他明天就要動身,從此再也見不到他們了。他窘態畢露地同他們告了別,便回家去了。
「我說的話多半是正確的,至少他沒有話好反駁我。但我不該用那種態度對他說話。我能這樣被邪惡的感情所支配,能這樣得罪姐夫,弄得可憐的娜塔麗雅這樣傷心,可見我這人改變得很少,」他想。
三十四
包括瑪絲洛娃在內的那批犯人定於三點鐘從火車站出發。聶赫留朵夫要等他們從監獄裡出來,跟他們一起到車站,就準備在十二點以前趕到監獄。
聶赫留朵夫收拾行李和檔案時,看到日記,就停下來重新閲讀最近寫的幾段話,「卡秋莎不肯接受我的犧牲,情願自己犧牲。她勝利了,我也勝利了。我覺得她的心靈在發生變化,我不敢相信,但很高興。我不敢相信,但我覺得她在復活。」接下去還有這樣一段話:「遇到一件很痛苦又很快樂的事。聽說她在醫院裡不規矩。我頓時感到十分痛苦。沒想到我會這麼痛苦。我跟她說話又嫌惡又憎恨,但我立刻想到自己,我痛恨她的那種事我自己做過多少次,直到現在還有做這種事的念頭。我頓時討厭我自己,同時又可憐她。這樣一來,我心裡就舒暢了。只要我們能經常及時看到自己眼中的梁木①,我們就會變得善良些。」他在今天的日記裡寫道:「去娜塔麗雅家。由於自滿而變得不善,凶惡,至今心裡沉重。可是有什麼辦法?明天起開始過新生活。別了,舊生活,永別了。百感交集,但理不出一個頭緒。」
①見《新約全書·馬太福音》第七章第三節:「為什麼看見你弟兄眼中有刺,卻不想自己眼中有梁木呢?」
聶赫留朵夫第二天早晨醒來,頭一個感覺就是悔不該跟姐夫吵架。
「就這樣走掉可不行,」他想,「應該去向他們賠個不是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