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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記不起首先產生的是哪種感情:是先從心底里憐憫她呢,還是先想到自己,想到自己的罪孽,自己的卑劣行徑——他現在就為這種事責怪她。總之,他忽然覺得自己有罪,同時又很憐憫她。
她簽了字,把沾了墨水的手指在裙子上擦擦,然後站起來,對他瞧了一眼。
「不管結果怎樣,不管出什麼事,我的決心絶不動搖,」聶赫留朵夫說。
他一想到他原諒了她,他對她就越發憐憫,越發疼愛。他很想安慰安慰她。
「我怎麼說,就怎麼做。不論他們把您發配到哪裡,我一定跟您去。」
「這可用不着,」她慌忙打斷他的話,臉色頓時開朗起來。
「您想想,您路上還需要什麼。」
「好象不需要什麼了。謝謝您。」
典獄長走到他們跟前。聶赫留朵夫不等他開口,就同瑪絲洛娃告辭,走出監獄。他產生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樂平靜的心情,覺得一切人都很可愛。不論瑪絲洛娃的行為怎樣,他對她的愛都不會改變。這種思想使他高興,使他精神上昇華到空前的高度。讓她去同醫士調情吧,那是她的事。他聶赫留朵夫愛她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她,為了上帝。
不過,聶赫留朵夫信以為真的瑪絲洛娃同醫士調情而被逐出醫院,其實是這麼一回事:瑪絲洛娃有一次奉女醫士派遣,到走廊盡頭藥房裡去取草藥,在那裡碰到那個滿臉粉刺的高個子醫士烏斯基諾夫。烏斯基諾夫一直跟她糾纏不休,她很討厭他。這一次瑪絲洛娃為了擺脫他,使勁推了他一把,他撞在藥架上,有兩個藥瓶從架上掉下來,砸碎了。
這時候,主任醫師正好從走廊上經過,聽見砸碎瓶子的聲音,看見瑪絲洛娃臉紅耳赤跑出來,就生氣地對她嚷道:「喂,小娘們,你要是在這裡跟人家搞鬼,我就請你開路。這是怎麼回事?」他轉過身去,從眼鏡架上嚴厲地瞧著醫士,說。
醫士陪着笑臉為自己辯白。主任醫師沒有聽完他的話,抬起頭來,透過眼鏡對他瞧瞧,就到病房裡去了。當天他就要典獄長另派一個穩重些的女助手來接替瑪絲洛娃。所謂瑪絲洛娃同醫士調情,就是這麼一回事。瑪絲洛娃在同男人調情的罪名下被逐出醫院,這使她感到特別難堪,因為她早就討厭跟男人發生什麼關係,自從她同聶赫留朵夫重逢以後,就更加憎惡這種事。所有的男人,包括滿臉粉刺的醫士在內,根據她過去的身分和現在的處境,都認為有權侮辱她,現在竟然遭到她的拒絶,不禁感到驚奇。她卻覺得極其委屈,不由得為自己的身世傷心得流下淚來。這會兒,她從牢房裡出來同聶赫留朵夫見面,猜想他一定已聽到她的新罪名,想為自己辯白一番,說這事是冤枉的。她本來要開口辯白,但覺得他不會相信,只會更加懷疑,於是哽住喉嚨,說不下去。
瑪絲洛娃仍然認為並竭力要自己相信,正象第二次見面時她對他說的那樣,她沒有原諒他,她恨他。其實她早已重新愛着他了,而且愛得那麼深,凡是他要她做的,她都不由自主地去做。她戒了煙酒,不再賣弄風情,還到醫院裡做雜務工。她所以這樣做,就因為這是他的願望。每次他提出要同她結婚,她總是斷然拒絶,不肯接受這樣的犧牲。這固然是由於她有一次高傲地對他說過這話,不願再改口,但主要卻是由於她知道,同她結婚,他會遭到不幸。她下定決心不接受他的犧牲,但一想到他瞧不起她,認為她還是原來那樣的人,而沒有看到她精神上的變化,她覺得十分委屈。他現在可能認為她在醫院裡做了什麼醜事。這個念頭比她聽到最後判決服苦役的消息還要使她傷心。
三十
瑪絲洛娃可能隨第一批犯人遣送出去,因此聶赫留朵夫積極做着動身前的準備工作。但要做的事太多,他覺得無論有多少時間總歸來不及。他現在的情況同以前正好相反。以前他要想出些事來做,而且永遠只是為了一個人,為了德米特裡·伊凡內奇·聶赫留朵夫。不過,儘管生活裡的一切活動都是為了他聶赫留朵夫一個人,那些事情本身卻都很乏味。現在的事情都是為了別人,不是為了他聶赫留朵夫,但這些事情卻是有意義的,很吸引人,而且多得數不清。
不僅如此,以前別人為聶赫留朵夫辦事總使他感到煩惱和不滿;如今為別人做事卻使他心情愉快。
聶赫留朵夫現在要做的事可分三類。他憑他的古板作風把事情這樣分了類,並且據此把有關檔案分別放在三個檔案夾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