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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裡有一個穿號衣的跟班,象見到熟人那樣對聶赫留朵夫鞠了一躬,給他打開包廂門。
對面幾個包廂裡一排排坐著的和站在後面的人,那些在包廂旁邊靠牆坐著的看客,正廳裡的觀眾,有的白髮蒼蒼,有的頭髮花白,有的頭髮全禿,有的頭頂半禿,有的塗過髮蠟,有的頭髮鬈曲,總之,全體觀眾都聚精會神地觀看那個身裹綢緞和花邊、瘦得皮包骨頭的女演員扭扭捏捏、裝腔作勢地唸著獨白。包廂門打開時,有人噓了一聲,同時有兩股氣流,一股冷,一股熱,向聶赫留朵夫臉上襲來。
包廂裡坐著瑪麗愛特和一個他不認識的女人,那女人身披紅披肩,頭上盤着又高又大的髮髻。還有兩個男人,一個是瑪麗愛特的丈夫,一個是高大英俊的將軍,神情嚴肅,莫測高深,生着鷹鈎鼻子,胸部用棉花和土布胸襯墊得很高。另外一個男人頭髮淺黃,頭頂半禿,留着威嚴的絡腮鬍子,下巴剃得很光潔。瑪麗愛特嫵媚,雅緻,身材苗條,袒胸露肩的夜禮服顯露出她那豐滿的美人肩和脖子與肩膀之間的一塊黑痣。聶赫留朵夫一走進包廂,她立刻回過頭來,用扇子給他指指她身後的一把椅子,對他嫣然一笑,表示歡迎和感激,但他覺得她的笑還別有一番情意。她的丈夫若無其事地瞧了聶赫留朵夫一眼,點了一下頭。從他的姿勢,從他同妻子交換眼色的神氣中都可以看出,他就是這個美人的主人和所有者。
女演員的獨白一唸完,劇場裡就掌聲雷動。瑪麗愛特站起來,提起窸窣作響的綢裙,走到包廂後邊,把聶赫留朵夫向丈夫介紹了一下。將軍眼睛裡一直含着笑意,嘴裡說了一句「幸會,幸會!」就心平氣和而又莫測高深地不再吭聲。
「我本來今天要走,可是我答應過您,」聶赫留朵夫轉身對瑪麗愛特說。
「您要是不願來看我,那麼您就看看那個出色的女演員吧,」瑪麗愛特針對他話中的話說。「她在最後一幕裡演得太漂亮了,是嗎?」她轉身對丈夫說。
丈夫點點頭。
「這戲打動不了我,」聶赫留朵夫說。「因為今天我看到了太多不幸的事……」
「您坐下來,講一講。」
她丈夫留神聽著,眼睛裡含着的譏笑越來越明顯了。
「我去看過那個長期坐牢、剛剛放出來的女人。她完全垮了。」
「就是我對你說起過的那個女人,」瑪麗愛特對丈夫說。
「是啊,她獲得了自由,我很高興,」他平靜地說,搖搖頭,在小鬍子底下露出聶赫留朵夫認為顯然是嘲諷的微笑。
「我出去吸吸煙。」
聶赫留朵夫坐下來,等待瑪麗愛特對他講她要告訴他的一些話,可是她什麼話也沒有對他講,甚至沒有要講的意思,老是開着玩笑,談着那個戲,說它一定會特別打動聶赫留朵夫的心①。
①這裡指《茶花女》中男主角同一個妓女的戀愛故事,以此影射聶赫留朵夫同瑪絲洛娃的關係。
聶赫留朵夫看出她根本沒有什麼話要對他說,無非是要讓他看看自己穿著夜禮服、露出肩膀和黑痣有多麼迷人罷了。
他感到又愉快又嫌惡。
她那嬌艷的外表原來遮蓋了一切,如今在聶赫留朵夫面前雖不能說已經揭開,但畢竟讓他看到了裡面隱藏着的貨色。他瞅着瑪麗愛特,欣賞着她的姿色,但心裡知道她是個虛偽的女人,她同那個用千百人的眼淚和生命獵取高官厚祿的丈夫生活在一起,完全無動于衷。他還知道她昨天說的都是謊話,她一味要把他迷往。至于為了什麼,他不知道,她也不知道。他對她又迷戀又嫌惡。他幾次拿起帽子想走,卻又留下了。最後,她丈夫回到包廂裡,濃密的小鬍子散髮着煙味,他居高臨下、鄙夷不屑地對聶赫留朵夫瞧了一眼,彷彿不認得他似的。聶赫留朵夫不等包廂門關上,就來到走廊裡,找到大衣,走齣劇場。
他沿著涅瓦大街步行回家,發現有個女人在前面寬闊的人行道上悄悄地走着。這女人個兒很高,身段優美,裝束妖冶。從她的臉上和整個體態上都可以看出,她知道自己具有一種淫蕩的魅力。凡是迎面走來的人和從後面趕上去的人,個個都要瞧她一眼。聶赫留朵夫走得比她快,也情不自禁地向她的臉上打量了一下。她的臉擦過脂粉,很好看。她眼睛閃閃發亮,對聶赫留朵夫嫣然一笑。說也奇怪,聶赫留朵夫頓時又想到了瑪麗愛特,因為他又象在劇場裡那樣產生了又迷戀又嫌惡的感覺。聶赫留朵夫匆匆趕到她的前頭,不由得生自己的氣。他轉身拐到海軍街,然後又來到濱河街,在那裡來回踱步,引起警察的注意。